杨敬华第一次见到端木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少年时的杨敬华还带着涉世未深的稚气和莽撞。和大多数的男孩一样喜欢调皮捣蛋捉弄人,会拽女孩的辫子,欺负喜欢的人故意引起她的注意力。这大概是那个年龄的少年对喜欢最为含蓄的表达方式了。
也因此,街坊邻居没有几个不知道他杨敬华的大名。打架闹事有他,不学无术有他,若不是有一个开明的父母,指不定被打断多少次腿。
不过,他虽然打架,却从不欺凌弱小,多得是看不惯那些后巷里的喜欢霸凌的混账们。打架打得多了,打出了名声,打出了经验,也打出了不少狐朋狗友,渐渐的也开始与那些“混混”称兄道弟起来,而这条街也就成为了他们的主场。
从家到学校的路上有一个废弃的工厂,也是他每天的必经之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这里来了一个新人。那是一个漂亮的孩子,总是喜欢坐在废弃的沙堆里一个人独自堆着城堡。杨敬华觉得,那是一个特殊的孩子。他每次见到他的时候,男孩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让人觉得怪可怜的。
但是时间久了,他发现男孩从未流露过寂寞的表情。他总是微笑地注视着一切,就好像那副表情已经成为了习惯。可是杨敬华偏偏不信这个邪了,哪有人不会生气不会悲伤呢?于是,他忍不住走了上去,他俯视着男孩,男孩便安静地坐在沙地上,仰头看着他,乖巧极了。
杨敬华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脚踢翻了男孩辛苦了一下午的杰作。
这下总会生气了吧。杨敬华心想着,蹲在男孩面前等他哭。
等了许久,也没见到预想中的画面。那男孩默默将打散的沙子拢到一起,又开始堆了起来。杨敬华皱起眉头,啪的一声,将有了雏形的沙堆拍撒了。沙子扑了两人一脸,男孩揉了揉眼睛,依然没有生气。
杨敬华啧了一声,只觉得这人多半是个傻子,提着书包走远了。而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杨敬华似乎与这男孩较上劲了,暗恋的班花也不追了,整颗心就放在这个奇怪的男孩身上。放了学后,撒丫子跑到废弃工厂入口,然后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大摇大摆走到男孩身前,等男孩建好城堡以后再一脚踢翻。
这似乎成为了他放学后的一个新游戏。每天下午那个时间点,男孩总是在那里出现,而他也状似不经意地路过,就像是两人心照不宣的小约会。
这样来来回回的多了,杨敬华渐渐也摸清了男孩的性子。他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孩子,他似乎从来不会有别的负面情绪。
不会哭,不会怒,总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让他觉得有些无趣了。
又一次的,他走进这个沙地,蹲在男孩面前,等他建好城堡后,他打量了一番,发现这城堡有模有样,倒是挺好看的。这次他没有再捣乱了,于是男孩有些呆傻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你是傻子吗?”杨敬华突然开口。
“?”男孩仰着脖子疑惑地看着他。
“不会觉得生气吗?”杨敬华继续说。
男孩没有说话只冲着他浅笑,在他看来,这笑容傻兮兮的。杨敬华摸了摸鼻子,突然觉得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算了。”杨敬华摇了摇头,欺负一个傻子,他也真是闲得没事干了。“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他对男孩说道:“喂,好歹我们也相识一场,算是给你一个建议吧。听着,这个地方可不是给孩子玩的游乐场,危险的很,你还是早点回家吧,以后别在这里玩了。”
男孩依然看着他,一声也不吭。
杨敬华有些失落,便站了起来,提起自己的书包往肩膀上一甩。“那么,就在这里告别吧。”说完,他自认为潇洒地吹了个口哨,留给对方一个帅气的背影。
他迎着夕阳,只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的超人。却不知,身后的男孩始终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在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男孩才失落地垂下眼睛,任由夜幕的风打在消瘦的脊背上。他屈起双腿,看着孤零零的城堡,眸中难掩不住的难过。
如果杨敬华看见了,指不定会为自己喝彩一番,只可惜,他已经决定以后不再浪费时间多走这么一小段路了。
原因很简单,他快要考试了。
期末考试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等他再次见到端木熙的时候,叶子已经从绿色变成了浅黄色。夏天快要结束了,路边的花却依然绽放着。
花中的精灵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杨敬华对她笑了笑,小精灵便害羞地缩了回去。他也不在意,这样的小精灵他见得多了,也不会觉得好奇。
然后,他再次看见了那个奇怪的男孩。男孩狼狈地摔倒在他的面前,胳膊上有几道淤青,腿上有几个伤口,还冒着血,看着触目惊心的很。
“你们做什么!”杨敬华看着男孩凄惨地模样,顿时怒了。一眼扫过去,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杨敬华?”领头的显然是认识的。“怎么又是你?你认识这个小鬼?”
杨敬华瞥了男孩一眼,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这孩子是我的人,怎么,你想对他做什么?”
“你的人?”他们哈哈大笑起来,“杨敬华,你这多管闲事的毛病还是没给治好,怎么?又想要耍威风?”“看在咱们认识的份上,哥给你个忠告,最好别和这个妖怪染上关系。”
“妖……怪?”杨敬华只觉得莫名其妙。
“怎么,你还不知道呢。”他们厌恶地看着端木熙,“大家都传遍了,据说他们一家都有病,以前就看着他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活像个疯子。这会儿又说花里有人,吓得我妹都不敢摘花了。我看他身上肯定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杨敬华一怔,他感觉到身后的男孩小心地抓住了他的衣角,顿时觉得心口涩涩的。
怪物啊,谁曾经也这么称呼过自己呢?
他已经忘记了,只是那时的感觉深深刻在骨髓中,每当听到这个词时,都会疼得发抖。
周围的厌恶的声音此起彼伏,责骂与嘲笑声声不落的落进耳朵里,胸腔中的怒火终于爆炸了,他抬起头,怒吼道,“你们闭嘴!他才不是什么妖怪!”
察觉到端木熙抖瑟了一下,他更是对眼前几人痛恨不已。
“你们懂什么?”他咬牙切齿,“你们以为你们是在替天行道?别在这里给老天丢人现眼了,除了欺负别人,你们还能做什么?”
人就是这样,他们排斥特立独行的事物,似乎抱团扎堆会让他们变得强大起来一样。他们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圈子里,只愿意倾听那些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并以此作为至高无上的真理,就好像他们站在至高点俯视着苍生。
杨敬华讨厌这样子,他们一家顶着有色眼镜,搬了无数个地方,终于学会隐藏自己的特殊。但他不希望这孩子也像他一样。
只有他知道,男孩的内心是多么的柔软。如果他是怪物的话,那么这些人又算是什么呢?他暗自握紧了拳头,心情不爽了怎么办,杨敬华冷笑,当然是打到心情爽为止。
他杨敬华天不怕地不怕,几个混混算得了什么。
而在男孩的眼中,这个不算强壮的小少年硬生生为他撑起一片小天地。几番拳打脚踢,挂彩是免不了的。男孩看着杨敬华的背影,眼中似乎闪动着什么。
“我警告你们。”不一会儿,能站着的只剩下杨敬华了,他居高临下地瞪着地上躺着哀嚎的几个人,拳头捏得嘎吱响。“这个人,以后我罩着,下次若是再碰到了,记得给我绕着走。否则爷爷的拳头可是不长眼睛的。”
他看着少年们屁滚尿流地爬了起来逃跑了,才转过头,对着男孩语重心长道:“我说你啊,下次可别再说花里有人这样的事了。”
男孩咬了唇瓣,低着头,闷闷道,“我没有骗人,我是说真的,花里真的有人,他们都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杨敬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我也能看到,那是妖灵,她们是真实存在的哦。”
男孩怔住了。
“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杨敬华,你呢?”他问
男孩动了动唇瓣,却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杨敬华未曾想过,那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男孩的母亲找到他们家,愤怒斥责他的自作主张。他只是听说男孩被打伤了,住了院,再也没有出现过。
十年便这么过去了,这样的往事一直隐藏在心里,成为他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偶尔他会陷入回忆之中。他曾无数次路过那个沙堆,有时会蹲在沙堆里发呆。或许只是在期待着什么,他已经快记不起男孩的模样,奇怪的是,那时的感觉却记忆犹新。午后的阳光,夏日的绿叶,沙子堆成的城堡,以及男孩隐没在黑发下透彻的眸色。
他回忆得越多,便越是感到难过。
母亲常说,人啊,不要过多地回忆过去,因为那会深陷其中,无法原谅自己,原谅他人。要记得别人的好,切莫太多执念。
于是这些话他记了一辈子。
直到他死去,直到他与那个孩子再次相遇。
一向无求无欲的自己,第一次生起了拼死也要守护一个人的执念。
而现在,曾受万人敬仰的阳冥司,被誉为神灵的使者。而今依然是那身洁白的祭祀服饰,他专注地注视着杨敬华,唇边的微笑就如同杨敬华记忆中的那样。
杨敬华心神恍惚,只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自己蹲在沙堆里无聊地画着圈,等待着什么。
“敬华。”他依稀间听见有人在叫他。当他抬头的时候,便看见黑发男孩背着阳光,慢慢走向他,停在他身前。
然后,男孩的模样模糊了,他的身形逐渐拉长,银白染上发梢,渐渐的,原本纯净的黑眸化作深不见底的幽暗,他望了进去,恍如堕入万丈深渊。
“敬华,看着我。”端木熙捧起他的头,声音贴着他的耳畔,“来,拿起它。”杨敬华的手被牵引着探向落月剑。
便听见一声清脆的声音,束缚住阳冥司四肢的玄铁锁链应声碎裂。
“不要!杨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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