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章轩明面是端木熙忠实的下属,然而暗地里则是监察司。监察司,这个名字仿佛是代替上天监督着阳冥司的一举一动,他是阳冥司背后的眼睛,与阳冥司一样受到帝王亲自赐予名号,为“神”所承认。
然而没有人知道,阳冥司最初究竟是如何诞生的,神龙氏族到底是如何出现的。而在阳冥司出现以前,又是谁承担着类似于这样的一个位置。
这些秘密被尘封在历史之中,哪怕是最古老的家族,也没有更多相关的记载。
没有人知道,相关的资料早在一千年前就被烧毁了。历史总是由成功者书写的,代代传递下来的只剩下了讴歌与赞美。
那时,章轩并没有在意这些。他惟一的在乎的便是端木熙的安危。但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他的身边,那么除了至高的权势与地位,还有什么能够更好地保护自己呢?只有站的高,才能看得远。只有手握权力,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跟在端木熙身边,尽心尽力辅佐他得到少掌门的位置,训练他的身手,让他能够保护自己。最后用自己的死亡给这个男孩上了最后一堂课。
他告诉端木熙,这个世界只有自己才能相信,只有不断地变强,才能保护自己所珍惜的人。只有将所有的情绪隐藏起来,才能保护好自己的心。
但是他唯一忽视了一点,那就是这个男孩的心太过柔软。而他所做的每一件看似为了端木熙好的事,却都在伤害他。直到最后,他恍然,原来并非是自己在守护端木熙,其实男孩早就看穿了他的内心和渴望。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守护自己,满足自己的愿望。当他察觉到这一点时,章轩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快要被撕碎了得疼。
原来,是他一直在守护着我们。这样的认知一直到现在,他无力地发现哪怕是这一次,他们的阳冥司依然在不声不响之中守护了他们。
现在,他看着对面的影灵,带着极其脆弱的微笑说道:“是啊,你是他的欲望。”
杨敬华的表情支离破碎。
他想起自己死的时候,恍惚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呼喊自己。后来他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毕竟他无亲无故,又有谁会那样撕心裂肺地喊着自己的名字,那样强烈的悲痛就好像那人已经失去了一切,而发出内心最后绝望的呐喊。
而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却是端木熙面无表情的脸,对方冰冷的眼神让他将想要问出的话咽了下去。
是不是你在喊我?那时杨敬华有些疑惑地想问他。可他又想,怎么可能呢,端木熙又不认识自己,也许那声音只是他的一个错觉。
后来,他和端木熙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他们分享了彼此的记忆和秘密,但是那晚的事,他却从来没有提起过。
单单是一个赌约还不足以让他聚魂不散,那只有非常强烈的欲望,才能形成他这样强大的灵鬼。再加上锁灵戒的加持,阳冥司无偿的灵力共享,灵魂交融,他才能一直存在。
可有的时候他也会怀疑自己,看着夜空中的星辰,他会困惑,似乎自己应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不是成为一个灵鬼被捆缚在端木熙身边。
每当这个时候,端木熙就会惊慌失措地抱住他,一遍一遍告诉他,他是阳冥司的影灵,他是属于他的。
那些话语恍惚就在耳边,杨敬华不禁将视线转到仿佛睡着了般的阳冥司身上。但没多久就被章轩的声音拉了回来。
“我想到了一件事。”杨敬华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章轩皱眉问。
“锁灵戒。”杨敬华缓缓伸出手,露出金色的戒子。“一开始,我们是不完整的契约,在我得知后,我们重新签订了契约。但我没想到这个混蛋竟然在戒指上摆了我一道。”
最初他见这戒指被链子连在一起,所以没有多想,再加上寅哲也没有对这东西有过多言,后来他才知道这戒指本应该阳冥司和影灵一人一只,可想而知,他和寅哲竟然被这父子两以同样的方式欺骗了。
于是他们再次修改了契约,而现在他的手上只有一枚戒指,另一只显然好好地被戴在阳冥司的无名指上。
但是他总觉得这东西还藏着什么秘密,只不过后来的端木熙的身体状态非常糟糕,他不得不放弃研究这个东西,每天二十四小时在端木熙身边照顾他。
章轩听到这里,定定注视着杨敬华手指上的一抹金色。
那是他到现在还没有发疯的原因之一,毕竟若是端木熙真的彻底消失的话,这对戒指也就不会还待在双方的手上。
“很奇怪……”杨敬华起身走到端木熙身边,将自己带着戒指的那只手探在对方的上方,两抹金色在昏暗的空间中暧昧地交织在一起。他试图去触摸端木熙,但是穿空了,而这时他才想起来,他从之前起就无法触碰到对方了。
他有些不甘,于是一遍一遍的尝试着,但每一次都失败了。
“锁灵戒锁住的是我的灵魂,可是……我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好像……我的灵魂不该是这样的。”杨敬华一遍尝试着,一遍努力冷静分析,“按照你所说的,在你们将阵法改为杀阵后,端木熙已经看出了你们的打算,所以将计就计,一边默不作声再次修改长青山的阵法,另一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开始祭祀典礼。”
“他没有将众生的祈愿反馈给神灵。”杨敬华的手指再一次穿过端木熙的手,他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却又继续着之前的行为,“他没有为众生祈愿,而是……为我祈愿,他祈愿能够让我重获生的机会。”
说到这里,章轩垂下头,握紧了双手,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他违背了阳冥司的规定,神不可能实现他的私欲。若是神听到了他的祈愿,作为阳冥司欲望化身的我,绝对不可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端木熙……他应该明白这一点才对。除非他想要用等价交换,用自己的命,来换取我的命。”说到这里,杨敬华突然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声音,那是金属相撞的声音。他猛然僵了一下,怔然地看着自己手指上的戒指与对方的戒指碰撞在一起,
戒指相撞,发出温润的光,就像是端木熙本人一样,温暖柔和。
杨敬华呆了,他轻微地动了动手指,最后发现他依然没有办法触碰到对方,但是他们的戒指却可以,仿佛是他和对方两个世界的唯一交点,他的脸上缓缓出现一抹苦涩的微笑,因为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而这个猜测使他难过地已经无法再哭出来。
“章轩,你知道我是如何在长青山上醒过来的吗?”
黑色卷发的男人看着他,唇瓣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我感受到锁灵戒在发热,那时,我听见有人在吟唱着什么,那声音仿佛就在我的脑海中。”
“我记不得那声音说了什么,只记得最后,那个声音的主人向我祈求,他祈求我……倾听他的祈愿,实现他的愿望,活着,活下去。”杨敬华一字一字说完,低着头看着端木熙的脸颊,他已经失去了呼吸,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那时我意识不到自己究竟是什么?我只是听从了那人心中的愿望,我告诉他,我答应他的祈愿,从那一刻,他的祈愿被我接纳。”
说完,他们都明白了。
章轩惊骇地站起来,浑身发寒,近乎是看着什么恐怖的东西,盯着杨敬华。“不……这不可能。”他向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触到冰冷的山壁,才让他恢复一丝理智。
“你听见了他的祈愿……他怎么会……我们到底做了什么?端木熙,你到底做了什么?不……不对,杨敬华,你怎么可能会听见他的祈愿。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瞪着杨敬华,“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杨敬华!你到底……你做了什么!”
“该死的!我不知道!”听到对方的质问,他愤怒地低吼,“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甚至是我的生命和灵魂,可是现在呢?我听见了那些该死的祈愿!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听见了!然后我同意了,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他无助地捏紧锁灵戒,看向章轩,仿佛在祈求。“那不是我……对不对。”
看清对方暗紫色的瞳孔,章轩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分明看见杨敬华的瞳孔中慢慢浮动的金色线条,那些线条毫无规则地游动,而最后终于形成一个完整的图形。
昔日,天神降罚于端木熙,那天罚久久立于端木家上空不散,最后天罚消散后只剩下一个淡紫色的圆,那圆中心,便是天罚退散后逐渐形成的金色图案。那图案只存在了那么一刻间,很快就消散了。
章轩望着杨敬华眼中的图案,只觉得浑身越来越冷。
他突然回想起在祭台上大开杀戒的杨敬华,于是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不那么颤抖,“杨敬华,你回到祭台的时候,突然大开杀戒……是为什么?”
“我……”他似是不愿意回想,“我看见那些邪灵,它们一直在夺取端木熙的灵力,你们……看不见吗?”说完,他发现对面的男人骤然紧缩了瞳孔,仿佛失了神。
“不……”章轩说:“杨敬华,你看到的那些,并非邪灵。它们是真正的‘欲’,众生的贪、嗔、怨化为的欲望。”男人喃喃着,“是了,只有你看见了,只有你碰触到了,只有你能够斩杀消除它们。是啊,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想到呢?”黑色的眼珠转向端木熙,他的眼中充满了歉疚。
“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所以你才纵容了我们。”他顿了顿,说出那个许久不敢呼唤的称呼,“少掌门,你早就有此打算了,你也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杨敬华紧张地问,声音嘶哑得难听。“章轩,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没有向神祈愿。”章轩却好像看不见杨敬华似的,他的眼中只剩下了那个白色的身影。“你抛弃了你的信徒,背弃了你的神灵,放弃众生灵魂祈愿,是因为你早已经……”他没有说完,身体内脏突然的痛楚让他的五官皱成一团,显得狰狞无比,而最后他终于无法压抑,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吓得杨敬华脸色一白。
“章……章轩!”这时再多的怨念也消散了,他飞一般冲到男人身前,扶着他喊道:“你怎么了?章轩!你别吓我!”端木熙没了,端木家没了,若是章轩也……他该怎么办?
“杨敬华!”章轩自嘲地抬起手,死死抓着杨敬华的手臂,“我没有想到,我怎么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你。”
“你在说什么?章轩?”杨敬华愣了一下,然后他发现章轩的身体在变凉,他开始慌了,“这是怎么了?你的身体怎么了?”
“对不起。”章轩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僵化了,所以他干脆任由对方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说道:“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只是想要少掌门活着,我们希望他能真的成为我们的神,而你,你们的锁灵戒,可以分担对方承受的伤害,所以……”
“我不介意,章轩,我说过,我自愿的,我真的不介意这些。”杨敬华慌乱说:“章轩,你别说了,这些咋们以后再说,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他不明白,明明刚才章轩看上去还……蓦然,他想起从一开始起,章轩对端木熙“死亡”的态度都超出他所想的平静。
杨敬华顿时不可置信瞪着章轩,“章轩,你该不会……”
“我很抱歉。”他吃力地摇摇头,“就像是你所想的那样。”
“你疯了吗?神龙章轩!”
“我不可能让他死的。”章轩温和笑了,“就像是你愿意付出一切来保护他,我也一样啊。”
杨敬华顿然将他的衣服扯开,果真,一个丑陋的血红伤疤可在心口处,那些伤疤形成了一个阵法的形状。
“你……”杨敬华又是愤怒,又是难过。
“plan B,我在计划的时候,就猜到不可能这么一路顺风了。看来……我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到了这个地步,在探查出一切,他反而放松地笑了起来。“我的生命和灵魂虽然没法救回他,却可以将他召唤回来。”
“……”
“别一副对不起我的模样,杨敬华,你要记的,是我……是我们所有人对不起你。”章轩抬起手,揉了揉对方的脑袋,“这个禁地是历代阳冥司的‘归处’之地,不过我一直猜想这里应该藏着什么东西,否则阳冥司的灵魂又怎么会从这里消失?不过目前来看,我猜的不错。”
“你要将他的魂魄……拉回来?可是……”杨敬华猜到他的打算,“他的灵魂不是……不是……”他不敢说出来。
“‘神’”章轩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痛得开始失去知觉了。看来他还是高估了自己,还以为自己能多撑上一会儿。
“神?”杨敬华愣了。
“所谓神,所谓魔……到底是什么呢?”章轩努力呼吸,试图让自己的话清晰一些,可是他还是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不停流逝,他的内脏在衰退后,终于开始腐烂了。“我一直在思索着问题,自从……少掌门,触犯规则……受到天罚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啊,那所谓的神,真的……是神吗?可笑的是,神也好,魔也好,都不过是人类自身对善恶的界限。可是……对于这自然万物而言,神……即是魔,魔即是……”
知觉从手臂上消失了,他的手慢慢滑落,却在半路被杨敬华死死抓住。他不愿意承认,可是他的确感受到了对方的生命力在飞快消散的事实。
更加无力的是,他无能为力,就像是面对端木熙一样,他救不了他。
“即是……神啊。”章轩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
“杀了他们。”他极其缓慢,却吐字清晰,轻柔说着。杨敬华一怔,他紧抓着的那只手狠狠砸在地上,而男人的眼睛此时已经失去了光彩,变成了灰色空洞,却依然执拗望着杨敬华的眼睛。
那美丽而神圣的金色图案……天罚后,一瞬间出现的图案,恍如一只眼睛,俯视着芸芸众生。
他本来应该告诉杨敬华的,可是到了最后他又不忍心了。
还有什么比亲手杀死自己最珍视的人这个事实更加残酷的呢?
章轩在看见那个图案的时候就豁然明白了。
端木熙啊,那个阳冥司以一己之力,将众生祈愿集于一身,甘愿吞噬一切“欲望”,自愿用灵魂平息众生的贪、嗔、怨。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所忠于的‘灵’,以一个巨大的信仰之力塑造出来的新的灵魂。
他为自己的私欲祈愿,献祭了自己。然后这个献祭成立了,那个冥冥之中的“存在”听到了他的祈愿,祂实现了这份祈愿,阳冥司也付出了代价。
可是,还会有什么样的存在能够实现这份祈愿呢?
究竟是“神”还是“魔”?章轩终究没有告诉杨敬华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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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敬华怔怔看着章轩,他的跪坐在对方面前,脸上凝固成一个奇怪的表情。而当拿着武器的人们蜂拥冲进禁地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诡异的画面。
阳冥司被安置在一个石质的古老祭台上,他的四肢被锁链铐住,手指上的金色戒指正散发着冰冷的黑色光芒。
而另一边,黑发的神龙家主,用着奇怪的姿势靠在石壁上,他的胸膛上印着一个丑陋的伤口,而那双黑瞳已经失去了神采。
死了……
人们大骇,更惊恐的是那个被外界传言已经疯癫的影灵跪坐在神龙家主面前,他的周身散发着冰冷而灰暗低沉的气压。
“杀人了……”一个拿着枪的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杀人了,那个魔鬼杀……”男人的话未尽,只觉得脖子一凉,然后他的视野颠倒了。男人的头颅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几圈,滚在那祭台下。
鲜血猛然喷涌飞溅在祭台石壁上。
一只纤细而莹白的脚踏在沾满粘稠温热的鲜血的地上,向上看去,众人惊恐地看见,他们本该死去的阳冥司,缓缓坐了起来,漆黑的眸子似乎是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
“吵死了。”阳冥司开口道。
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四肢被锁链紧紧困缚,无法挣脱开。让他有些生气的是,他的大部分的力量都被这奇怪的锁链封住了,不能随心所欲操控力量使他变得有些暴躁。
“你……”阳冥司指向那个跪坐在地上,此时有些傻傻地看着自己的灵魂,“过来,解开它。”
“端木?”杨敬华愣了,他回头看了下章轩,又转头看了眼端木熙,紧接着,他的脸上绽开一个喜悦的笑容,“他醒了,他真的醒了!章轩,你看到了吗?他醒了!”他拼命摇晃着已经失去呼吸的男人的身体,欣喜若狂,“章轩,你看见了吗?端木熙,你的少掌门,他回来了,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他回来了啊!你怎么还睡呢,你这个白痴!”说着说着,他刷得哭了,不堪负重的悲哀充满了整个禁地,“你的少掌门回来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章轩,你醒醒,你睁眼看看他!他醒过来,醒……”
他怔然看着黑发男人的身体,突然在自己眼前被一股力量碾压,最后“砰”的爆炸了,他顶着满身的血沫,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
他的脖子像是生锈了一般,僵硬地转过头,耳边是那些闯进来的人们恐惧而撕心裂肺地尖叫声,而那位白衣的阳冥司,坐在祭台上,面色不愉地。他的手半抬起,手握成拳状,在看见杨敬华看向他时,便温润地笑了。
他松开手,看着杨敬华的目光和过去的那个阳冥司一样,温和柔软,似乎刚才以一种残酷的手段毁灭那具身体的人不是他一样。“对不起,我有点生气。”说着,他歪了歪头,“所以,现在可以过来了吗?”
“你……你是谁?”眼前白衣青年的举动在他头上泼了一盆凉水,将他彻底拉回了现实。他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他。
“我是谁?”阳冥司的笑容依然是熟悉的温度,“我叫端木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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