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场的时间足够充裕,因此尽管路上有些交通堵塞,前来吊唁的各方人士都能在丧礼开始前抵达教堂。等待他人入席的时间,已经就定位的人们虽不便起身走动,然而这些政商名流难得齐聚一堂,免不了和周遭熟识或陌生的面孔攀谈几句。即使大家都尽量降低音量,上百人同时交谈,他们发出的声音混杂成连绵不绝的嗡嗡声,不知情的人恐怕会以为这座庄严神圣的礼拜堂被一群大黄蜂所攻占。
终於,主持人登上讲坛,告知各位宾客灵车已经来到教堂外,大家可以准备好起身迎接。一阵骚动之後,所有人都从座位上起立,在衣料摩擦的声响中,现场很快安静下来。无论人们抱持何种想法前来参加这场丧礼,此刻在他们脸上只能看见千篇一律严肃的表情。
没有多久,护送灵柩的队伍缓缓步入大门。在前方开道的是几名神职人员,他们身穿华丽厚重的祭袍,最前方那位高举一柄比人要高的黄金十字架,其他人分别拿着具备不同宗教象徵意义的法器,而後才是覆满鲜花由八位抬棺人员肩扛运送的棺木。走在队伍最後的是死者的亲属,三个人依序为老特隆普的儿子小罗伯特.特隆普丶老特隆普嫁到法国去的妹妹——知名时尚设计师莉莉安.德加拉尔萨,还有她身为导演的丈夫皮耶.德加拉尔萨。
安置好灵柩後,神父走上讲坛示意众人落坐,开始今日的丧礼流程。
老罗伯特.特隆普是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在生前就嘱咐过家人,在他死後为他举行一场传统的天主教丧礼。为了达成他的心愿,种种仪式过程繁琐而且耗时漫长,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坐久难免感到不耐,然而对於具备相关知识的人来说,参加这场丧礼其实是次难得的经历。毕竟程序如此完整的丧礼在美国已经不多见,除了现代社会坚持信仰的人越来越少之外,也和一般民众无法负荷置办这一系列仪式的高昂费用有关。
古老的拉丁祭祷词在礼拜堂金碧辉煌的廊柱间回荡,楼上唱诗班空灵缥缈的弥撒曲彷佛从天而降,伴随着乐队和管风琴所演奏的乐声,与其说是追悼亡者的丧礼,反倒更像是场充满宗教歌曲的音乐会。不过丧礼毕竟才是今日的主题,到了追忆逝者的惯例环节,小罗伯特.特隆普站上讲台讲述起过往与父亲相处的点滴。
骤然丧父对这名青年来说显然是相当沉痛的打击。尽管经过一番打理,希望藉由笔挺的西装和整齐的仪表,试图在外人面前展现出精神的样子,他深黑的眼圈和苍白的脸色,仍然完全显示这位先生内心的憔悴。
身为小特隆普先生的精神科医师,汉尼拔非常仔细地检视他的谈话内容,从字里行间获得不少从前在诊所与其交谈时不曾取得的资讯。汉尼拔虽然拥有让病人解除戒备敞开心扉的本事,医师与病人之间终究隔着一道彼此都不愿跨越的藩篱。
人类是种极其复杂的生物,尤其一名成年人,他在社会中同时扮演着多种角色,因此一个人拥有太多种面向,唯有置身於不同的场合才会自然地展露出来。陪伴葛洛莉雅固然是汉尼拔远道而来最主要的原因,他自己也想藉由这般难得的机会,从不同角度解析研究他的病患。
汉尼拔思考的时候,手中依然握着葛洛莉雅的手。除了刚才起立迎接灵柩的时候放开过,之後汉尼拔一直将葛洛莉雅的一只手牢牢牵在手中,并且时不时捏一捏握一握,不晓得是否为他给自己找到用来打发时间的方式。
葛洛莉雅试了几次也没能把手收回来,只得任凭他无聊幼稚的举动。她也在听台上的人说话,但那不需耗费太多脑力,因此她大半的思绪则飘向远方,今日的场合让她回想起曾经参加过的几场丧礼。
父母离开时她的年纪实在太小,以至於她对自己的双亲毫无印象,只在相片上见过他们的面容。将她抚养长大的老亨利离世得相当平静安详,他的丧礼完全按照应当的流程走完,失去最後一位亲人她固然难过,却不会像其他失去至亲的人那般悲恸不已。
比起一般人,在情感方面她似乎总是少了些什麽,对於外在环境的刺激,她的反应往往较为迟钝。倘若硬要比喻,她看待事物的方式像站在电视机外的观众,即使被眼前播映的剧情挑动情绪,终究隔着一层玻璃屏幕并不真切。
多年来她的世界里,只有一道人影对比其他人的存在是真切的,对她而言,那个人就像是浑沌或迷雾之中唯一清晰的光。她总是寻找理由在那人身边出没,像只迷茫的飞蛾无措地围着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打转。
她知道自己身上肯定存在某些问题,为了弄清到底哪里出了错,她甚至在相关领域成为一名专家。然而她依旧无法自我解读,直到有一天,现实开始失控,她的记忆宫殿逐渐坍塌,终於有人为她解开多年来的疑惑,以一种完全不科学的方式。
『妳的灵魂有问题,它并不完整,但是该死的,缺少的那部分竟然显示从未存在。荒谬至极!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发病後不久,她的教女便察觉到异常,用特殊方法为她彻底做了一番检查,然後这位号称无所不能的姑娘气急败坏地扔开魔杖,冲回家熬了一锅味道可怕的巫婆汤逼迫她喝下。可惜即使有这麽一位曾经把自己的灵魂切片实验过的权威人士在,那些难喝的汤汤水水也只是将她彻底崩溃的时间推迟一些到来。
在她死後,他们为她举办的丧礼会是什麽模样?她最崇敬的米兰达是不是也会用仇敌的骨殖作为她的陪葬?
意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醒来,她无从得知灵魂缺失的问题是否依然存在,尽管目前一切看来安好,也许那一日依旧会到来。这也是为何她明明知道汉尼拔.莱克特不为人知的一面,依旧放纵自己耽溺其中,和他毫无理智可言地纠缠在一块儿。过去束缚着她的道德模范与她相隔一整座宇宙,只剩下记忆宫殿里被她供在王座之上的虚假幻影,如今的她行事再也无所顾忌。
在她病得严重的那段日子,她终於领悟到,既然生命只是走向死亡的过程,唯有活在当下才不会错失真正宝贵的一切。
葛洛莉雅望着汉尼拔冷峻的侧脸,悄悄回握住他的手。
汉尼拔收回视线,以询问的眼神看她。并未从她那里得到任何答覆,他转头继续聆听讲台上的人说话,同时牵紧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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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礼前半段是在教堂举行的追思典礼,後半段则是棺木移往墓园下葬的仪式。大部分的宾客参加完前半场後便告辞离开,只有关系亲近的家族朋友陪同家属一起前往墓园。
葛洛莉雅一行人也留下来送老特隆普踏上最後一段旅途。
特隆普家族一直有巨额资产交托给帕斯莫尔银行打理,这笔生意已经延续好几代,两家称得上世交故旧。虽然基於各种原因,年轻一辈过去不曾正式打过交道,即使在汉尼拔的诊所遇见也没认出彼此,然而最近因为案件调查被牵扯在一块儿,见面几次後竟也成为不错的朋友。
葛洛莉雅可不像原身那样性情孤僻,尽管她很重视个人空间,却不排斥认识来自不同领域的朋友。实际上,她的交友范围相当广阔,有些『朋友』的身分甚至不能够摊露在阳光下,为此她的好姊夫总是用那种检视不定/时炸/弹的警惕眼神看她,不断游说他的妻子颁布禁令禁止她造访他们家。有时候她不得不赞同贝克街那个马脸侦探的话,他哥真是个超级无敌讨厌的死胖子。
天上一直下着毛毛细雨,即使撑伞仍会被飘在空中的雨丝打湿,实在不是个举行丧礼的好天气。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因为天候影响而改期,因此聚集在墓园里的先生女士们,尽管被雨水破坏了精心打理的发型,昂贵的皮鞋和高跟鞋不断陷入软烂的泥巴里,也只能把即将出口的埋怨全咽下去。
好不容易捱到丧礼结束,在户外站一下午的葛洛莉雅脸都白了,冻得失去血色的嘴唇因为上着唇膏瞧不出异样,略施薄粉的面颊却是惨白一片,不停打着哆嗦彷佛随时就要昏倒一般。他们才踏出墓园大门,没有走几步路,只见葛洛莉雅身子晃了晃,膝下一软便要跌坐在地上。
汉尼拔反应奇快,瞬间换手接过伞柄,手臂一伸揽住她的肩膀,成功为葛洛莉雅免掉一场当众失态的危机。跟随在後的查尔斯和劳伦斯立即迎上,帮汉尼拔拿着伞为两人挡雨,好让他空出手抱稳体力不支的葛洛莉雅。
『我想我有些低血糖,先回车上。』眼前一片昏暗金星直冒,葛洛莉雅强忍住身体不适,咬牙低声说道。她完全没料到这副亚健康状态的身体竟然如此虚弱,不过错过一顿午餐,又在寒风中站了两三个钟头,这样便支撑不住。
汉尼拔揭开面纱看了眼葛洛莉雅糟糕的脸色,简短询问她几句,确认除了头晕和身体无力之外并无其他症状,朝着面露担忧的两位男士点了点头,同意她的说法。
等车的时间,加上珍妮丝,三男一女围在葛洛莉雅身边,为她挡住周遭投来的目光,没有引起其他人的关注。
他们的座车很快开过来,原先留在车上和司机一起待命的雪丽赶紧下车帮忙,和汉尼拔一起将葛洛莉雅搀到车上。汉尼拔自己也上了车,坐在葛洛莉雅身边,让她在座椅上横躺下後,可以将头枕在他的大腿上。经得她的同意,汉尼拔仔细在她头顶上摸索一阵,抽掉几根固定用的发夹,替她取下头上的帽子。
躺下休息一会儿,葛洛莉雅头晕的症状有所好转。她睁开眼睛,正好看见汉尼拔从雪丽手上接过一条毛毯,轻轻抖了一抖,摊开来盖在她身上。
雪丽从另一头打开车门,替她脱下满是泥泞的鞋子,以便让葛洛莉雅可以蜷曲身体,整个人窝进毛毯底下。
车上的热水瓶内装着早上带出门的热水,尽管经过大半天仍然保持足够的热度。汉尼拔在车内翻找一阵,在茶包旁找到一罐可可粉,随即冲了杯热可可,扶着葛洛莉雅坐起来,将杯子递给她。
葛洛莉雅捧着轻薄的骨瓷马克杯,感觉到杯子里的热度快速传递出来,逐渐温暖她冰冷到有些僵硬的双手。一口一口咽下杯中甜腻的液体,高糖份的热饮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尽管胃中大半的空间依然空荡荡,她的身体终於开始回暖起来,头也不知不觉地不晕了,随後涌上来一阵强烈的疲惫感。
汉尼拔看出她的倦意,接过杯子让她重新躺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妳现在需要休息,先睡一会儿,等下回程的路上让他们买点东西,到时候叫妳起来。妳饿坏了,需要进食。』
葛洛莉雅觉得自己目前也有些低血压,总之不管是低血压还是低血糖,她人不舒服的时候心情就会特别地差,忍不住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般闹脾气,『我不要吃外面卖的东西,我想喝你煮的南瓜蛤蜊浓汤。』她撑开朦胧的睡眼,攒着汉尼拔的衣袖,哼哼唧唧地说。
『煮那个需要不少时间,而且我们回巴尔地摩需要一个多钟头的路程。』汉尼拔理智地说。
『可是人家想喝——』葛洛莉雅拖长语调耍赖,摀嘴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咕哝道:『哈,汉尼拔,拜托嘛——』说着像只土拨鼠般朝他怀里拱了拱,抱住他的双手。
汉尼拔实在见不得葛洛莉雅这种爱娇的模样,怀中软绵绵的生物让他瞬间肌肉有些紧绷,身体下意识朝後退了退,但是陷在座椅里动弹不得。他胸膛里有股奇异的感觉,就像有人拿着羽毛不停搔着他的心尖。
叹一口气,汉尼拔为葛洛莉雅拢好毛毯,不再做无谓的反抗,顺从心意答应了她。他像对待年幼的孩子般抚了抚葛洛莉雅光洁的额头,解开她盘在脑後的长发,让她得以彻底放松下来,获得更好的休息。
葛洛莉雅获得她想要的,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随後路上的颠簸都没能吵醒她。
汉尼拔凝视她的睡颜,在回程显得格外宁静的路上,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索之中。
回到巴尔的摩的时候,天色已经相当昏暗。葛洛莉雅仍然熟睡着,汉尼拔阻止雪丽叫醒她,将家门钥匙交给这位助理姑娘让她下车先去开门,自己则把葛洛莉雅身上的毛毯裹紧一些,将她连着毛毯一起抱下车。葛洛莉雅被他惊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安抚几句让她继续睡,一面朝着家门口走去。
雪丽已经拿钥匙开了门,顺道点亮门廊上的灯。汉尼拔抱着葛洛莉雅走近的时候,助理小姐指着门前的刮泥垫说:『先生,这里有件包裹。』
汉尼拔蹙起眉头,看向地板上他今天一大早出门时显然还不存在的物体。
不知道是谁在他家门口放了一只灰白色的方盒子,三十公分的长宽高,看起来相当厚实的高级纸盒。盒子外头绑着鲜红色的粗缎带,盒盖上头打了个大大蝴蝶结,蝴蝶结下压着一张卡片。卡片上有些印刷字体,大部分被缎带挡住看不清楚,但是露在外头的部分,卡片一开头写着:给葛洛莉雅。
『不要动它,让它继续待在那里。』汉尼拔沉下脸道,神情严肃地对雪丽说:『打电话给劳伦斯,告诉他不知道是谁寄了件包裹给葛洛莉雅,让他找人来处理。非常时期,怎样小心也不为过。』
他的话让助理小姐紧张起来,最近才到葛洛莉雅身边服务的她很多事尚不知情,但是听汉尼拔话里的意思,难道盒子里装的是危险物品?
『里面装着什麽我不知道,然而最明智的做法是,不要去碰来路不明的东西。』汉尼拔留下告诫,随即抱着葛洛莉雅进门,直接上楼往卧室走去。他终究忍不住出声警告,如果葛洛莉雅的助理因为太过愚蠢有了什麽好歹,显然会对她造成极大的困扰。
『我马上通知劳伦斯。』雪丽在玄关上放下钥匙,关上宅邸大门和门廊的灯,急急忙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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