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旷的墓园吹风吹一下午,当天晚上葛洛莉雅便感冒了。
丧礼结束後,她人就不太舒服,头昏昏沉沉的,浑身没力气只想睡觉。不论是汉尼拔还是葛洛莉雅她自己,都以为她的身体不适只是饥饿加上劳累的缘故,吃完晚餐再睡上一觉即可。然而这一次,他们显然错估情势——葛洛莉雅的身体比他们所想的都要来的羸弱。
自从开始与葛洛莉雅同床共枕,汉尼拔的睡眠品质一直非常不错。
那些夜里,记忆宫殿外和狼群齐声呼号的梦魇,彷佛随着屋外逐渐减弱的大风雪慢慢平息下来。梦里的回廊安详又宁静,空气中隐约飘浮着脂粉香气,那是从整座建筑的起点,他最喜欢的房间——他母亲的卧室里面,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散发出的气味。阁楼里尘封已久的小钢琴,不知何时已经拂拭乾净校准了音,在房子另一头叮咚作响,演奏着巴洛克风格的复调乐曲。
然而这个夜晚汉尼拔睡得并不安稳。不知道凌晨几点的时候,他彻底醒了过来,几秒钟後,发觉自己是被葛洛莉雅咳嗽的声音所吵醒。黑暗中他翻过身,依稀看见葛洛莉雅背对着他,频频微弱无力地咳着。每回她咳嗽时,都会夹杂咻咻的喘鸣声,那是支气管收缩的声音。
汉尼拔不曾听葛洛莉雅提过她有气喘的毛病,平时她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但是现在听见她咳嗽,马上就能得出一个结论——她的呼吸道显然不太好,才会甫受风寒就咳嗽发作,甚至出现支气管痉挛的情况。一般人得个小感冒,初始表现多以鼻塞喉咙痛等上呼吸道症状为主,除非之後迟迟未好,病得越来越严重,往下呼吸道移转,才会开始生痰咳嗽。
寂静的夜里,葛洛莉雅的咳嗽和喘息在卧房中显得格外清晰,这便是汉尼拔睡梦中异常不安的原因。那一声又一声痛苦的喘咳,一遍又一遍撞击在他心头上,没几下便震断封印的枷锁。下一秒,记忆宫殿的大门砰然敞开,在他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无形的力量攫住他的後领,瞬间将他拖回三十年前的雪夜里。
极度冰寒的狂风暴雪中,那个西装笔挺的巴尔的摩精神科权威形象,彷佛只是绝望之际逃避现实的虚妄幻想。他低头查看自己稚嫩的双手丶赤/裸的双足,发觉自己竟然再度成为那个多年以前,在被大雪冰封的东欧黑森林里,站在一地的尸首和血污之中面色凄惶战栗发抖的十岁男孩。
汉尼拔拒绝在回忆的泥潦中越陷越深,他努力从无边无际的幻境挣脱而出,起身探向葛洛莉雅。他才碰触到她的肩膀,便被她轻薄的棉质睡衣底下,那过於灼热的体温给惊着。
联想来得太快,如此猝不及防,他的脑袋宛如被人用钝器击中,突然陷入一片空白。他那颗和石头一样冷硬死寂的心,像是突然被丢进火山口滚烫的岩浆里,以让他感到不适的频率,躁动不安地狂乱跳动。
深夜是理智最最薄弱的时刻,太过多重的似曾相似让一切就像历史重演,即使汉尼拔的心墙犹如铁铸,当袭击针对弱点而来,再坚固的高墙也会倒塌。
『葛洛莉雅!』他急声唤道,变调的嗓音里,带着此刻失去镇定的他,所察觉不出的惊慌。
他一连呼唤好几声,越过她的身子,点亮她那一侧的床头灯,用力摇晃她的肩膀,才让烧得迷迷糊糊的葛洛莉雅睁开眼睛,迟钝又疑惑地看着他。
『怎麽了?』她直觉地询问,没料到刚开口说话便引起一阵剧烈咳嗽。
这一次葛洛莉雅咳了将近半分钟才停下。她双眼紧闭,死命按着胸膛又咳又喘,整个人因此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最後她因为咳得太久有些缺氧,本来就隐隐作痛的脑袋涌上一阵又一阵晕眩,瘫在床上好半天无法动弹,根本没力气再去回应汉尼拔。
汉尼拔轻抚着她的背脊,除此以外他无法做任何事。他的手掌紧贴着她滚烫纤细的脊骨,触觉实在是太过直接的感官,肢体的接触唤起他久远的记忆——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这样子束手无措。
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无能,刻进骨髓的罪愆,至死无法自我谅解的过错,始终不曾遗忘的愧疚,内心里永远的痛。
对不起,米莎。
他动了动嘴唇,第一千万次无声地说。
这麽多年来,当他在失眠的夜里拿起往事自我折磨,他不止一次想像过,如果他的妹妹活下来,他的生活会是什麽样子。
每天早晨,他会细心地帮妹妹梳理她金黄色的发丝,小心翼翼绝不扯痛她的头皮,将她柔软的头发绑成美丽的辫子。他会给她买最好看的衣服和鞋子,甚至亲自帮她设计漂亮的裙子,教她弹奏羽管键琴,教她使用各种语言,给她念珍.奥斯汀的爱情小说,给她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和诗。他会为妹妹精心烹调每一餐,选用最天然健康的食材,最昂贵珍稀的调料,把她养得肉嘟嘟的,笑起来的时候,粉嫩的小脸颊上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
他会牵着妹妹的小手,带她行走在公园的林荫小径上,看枯黄的叶片如何从枝头上打转落下,看湖里的天鹅和鳟鱼如何搅动水波。当天色渐暗,天上的星辰逐渐亮起,他可以给妹妹讲一讲从古到今,关於那些星星的故事,一路漫步回家。入冬以後,他们将在壁炉前席地而坐,微笑的脸庞被炉火映得通红,一同聆听薪柴崩裂时微弱的劈啪声,端着厚实的杯子喝完热可可。接着他会催促妹妹准时上床睡觉,替她掖好被子,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轻柔的晚安吻。
越多想像,意味着越多痛苦,他内心的珍宝,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化为一具冰冷的枯骨。
从此他成为一名无神论者,在黑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然而就在如此多年之後,一个以上帝的荣耀为名的女孩走入他的生活中,她和他想像中米莎长大的模样如此相像,完全满足他可悲的幻想。可是他对她却又确实存在着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因此即使他的那些偏好流露出再多迹象,他也不愿承认他将葛洛莉雅当成某种情感的延伸。然而,每次他热烈亲吻着她,都能感到那条名为悖德的锁链,就套在他的脖子上。
即便如此,会因为那些可笑的天人交战而放手,他便不叫做汉尼拔。
如果他注定要下地狱,那麽只有一个前提,葛洛莉雅必须到地底下陪他!
他的内心里面,那只披着人皮的嗜血怪物张牙舞爪,如此尖声叫嚣着。同时,那个被关在记忆宫殿外许多许多年,衣衫单薄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天资聪颖又多愁善感的贵族小男孩,奋力推开大门冲了进来,城堡里鸠占鹊巢的怪物从来不是房子真正的主人。
现在,那个忧郁的男孩抢过话语权,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忧地对葛洛莉雅说道:『妳发烧了。』
他下床披上睡袍,快步走下楼去,很快地拿了杯温水丶退烧药和一支水银温度计回来。汉尼拔一向身体健康,宅邸里常备的药种类不多。
葛洛莉雅在他的搀扶下坐起身来。监督她喝水吃完药,汉尼拔甩了甩温度计,让葛洛莉雅夹在腋下量测体温。
『我以为这种温度计已经成为古董,没人在用了。』葛洛莉雅勉强打起精神,咳嗽两声,还有力气取笑他。
『我想妳早该明白,我喜欢老派的方法,胜过使用花俏的高科技产品。』汉尼拔任由她软绵绵地趴在他怀里,慢慢抚着她的背脊,轻声说道。
『我看你根本是很少生病,家里没有摆只耳温枪或电子体温计的必要。』葛洛莉雅说完长句,又开始剧烈咳嗽。
『妳少讲几句话。』汉尼拔佯怒喝斥道,帮她拍着背,回应她的话:『妳要这样说我也不否认。但是依照妳生病的频率,我开始考虑补齐家里的医疗用品。』
葛洛莉雅气呼呼地抬头瞪他,被他伸手一按,把头按回他胸前。
『乖一点。』汉尼拔拍了下她的大腿,理平她睡裙上的皱褶。
葛洛莉雅索性不再理他,把他当成抱枕搂着继续睡。
水银温度计量测体温也不需要多久,几分钟後,汉尼拔推醒了她,伸手探进她的衣领,抽出温度计就着微弱的灯光辨认刻度。
『华氏一百零二度,有点高,天亮之後妳烧还没退下来,最好到医院检查一趟。』汉尼拔说道。
即使身为一名医师,他家里也只有听诊器和血压计之类基本的检查器材,精神科医师的诊所也不会有更多设备。就连他自己,一旦生病到需要做检查的程度,也得找其他医师看病。
『不,我讨厌医院。』葛洛莉雅任性地说。
不过她也不是会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的人。她坐直身子,搭了搭自己的脉,顿时心里有数。
『我一向认为在治疗感冒方面,现代医学的做法相当简单粗暴。我的房子里备了些东方药材,天亮後再让我的助理拿过来,与其吃抗生素吃到拉肚子,我更习惯使用另一种方式治疗。』她以严肃的语气说道,向汉尼拔表示自己没在开玩笑。
汉尼拔对於东方医学认识不多,熟悉的更多是做菜用到的材料。原本的葛洛莉雅并不具备相关知识,然而他早就发现如今的她比起以往有很大的不同,因此虽然对她的说词有些疑虑,却相当明智地并未出言反对。他非常明白,专业被人质疑是件多让人恼怒的事。
『那麽先好好休息,一切等天亮再说。』汉尼拔揽着葛洛莉雅躺下,拉起被子,将她因畏寒不断微微发抖的身体盖得严实,自己也阖上双眼,在日出之前重新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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