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莱克特医师？』

    杰克．克劳福德迅速起身，离开沙发快步走向门边那个男人。出於职业惯性，短短几秒之内，他便将对方从头打量到脚，审视的目光直接到毫不掩饰。

    『是的，我是。』男人回应道，他好奇地看着杰克．克劳福德，开口缓缓说：『我的秘书告诉我，你是——』

    『特别探员，杰克．克劳福德，FBI。』杰克．克劳福德抢过话自己说完它。他伸出手和莱克特医师握了握，对方的手乾燥丶温暖而且富含力量，『我有些事情需要请教你。你的秘书斯图亚特小姐告诉我——你接下来的时间没有病人。也许我能够占用你一些时间，和你说几句话？』

    莱克特医师隐微挑起眉毛，他没有直接答应，只是淡淡说道：『现在是下午茶时间，葛洛莉雅准备了你的份。』

    做为一个不速之客，杰克．克劳福德早已有所心理准备，自己可能不会太受欢迎。因此他毫不在意莱克特医师平淡的反应，跟上对方移动的脚步。

    莱克特医师走到窗边扯动拉绳，厚重的酒红色窗帘向两旁滑开，露出後面的落地窗。午後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空气中的微尘闪闪发亮，他们之间彷佛隔了一道薄纱。莱克特医师的脸孔隐在其後，他那原先如雕像般过於冷硬的面部轮廓，此时彷佛经过镜头柔焦，显得朦朦胧胧，平易近人许多，却也更加神秘难以捉摸。

    『我能问问你找我有什麽事吗？』莱克特医师转过身，以低沉带着些许沙哑的嗓音问道。

    杰克．克劳福德时常藉由一个人的口音推断对方的出身，对於一个老资历的FBI探员来说，这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难事。然而今天遇见的两个人，斯图亚特小姐和莱克特医师，却让他留下极为强烈的印象。

    他们非常『特别』。斯图亚特小姐那口傲慢的英伦口音，简直就像电影里的老派贵族，不过比起杰克．克劳福德印象中的英国人，她的咬字更加轻柔婉转，圆滑得就像她身上配戴的珍珠。至於莱克特医师，他这个人又要再复杂许多。

    莱克特医师的发音非常具有个人特色，有种蒙着尘埃的滞涩感，带着独特的异国风情，含糊丶晦涩丶奇异而且迷人。这让杰克．克劳福德回想起当年在义大利，年轻的他为了追求妻子，在歌剧院约会时见到的那些绅士们。他们每个人都学识渊博丶衣着考究，操着一口诘屈聱牙的义大利文侃侃而谈，在他们的话语之间，彷佛还能够捕捉到文艺复兴时代的绚烂光彩。

    『我会告诉你我来找你的原因，但是我有几个问题要先问你。』杰克．克劳福德不打算立刻说出自己的目的，比起被人询问，他更喜欢当那个问问题的人。

    莱克特医师好脾气地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杰克．克劳福德背对莱克特医师，他在会客室中四处走动，口中漫不经心地问：『平常都是由你的秘书接待病人？』

    『没错，当我忙着看诊的时候，她会帮我照看下一个病人。』莱克特医师回答。

    『这样子……曾经有人把你的秘书误认成另一位医师吗？』杰克．克劳福德问，随即加上他的解释，『她看起来不太像给人当秘书的人，一个秘书可不会有她那种架式。』

    『也许你能够说得再详细些？』莱克特医师挑起眉毛。

    杰克．克劳福德进一步说明：『谈吐不凡，眼神睿智，这不是我知道的一个做秘书的人会有的样子。她更像那种自己有份事业的女人。』

    『葛洛莉雅，妳应该过来听听克劳福德先生对妳的赞美。』莱克特医师泛起微笑，对着门的方向扬声说道。

    杰克．克劳福德急忙看过去，斯图亚特小姐推着餐车站在那里。

    『葛洛莉雅当年在哈佛大学念的可是法律和金融的双学位①，』莱克特医师说，语气里透出自豪，『每当遇上她专业范围内的事，我从来不敢也没有能力指手画脚。』他朝斯图亚特小姐眨了眨眼睛，亲昵地调侃道。

    斯图亚特小姐的学历显然让杰克．克劳福德感到吃惊，他的想法甚至流露在脸上。

    『汉尼拔。』斯图亚特小姐不自在地低喊，白皙的面颊浮上一抹红晕，懊恼地低下头。

    杰克．克劳福德惊讶地目睹一个女人从冷艳高贵到娇柔小女人的变脸过程。

    莱克特医师从喉咙溢出几声轻笑，踩着带着旋律般的步伐走向斯图亚特小姐，帮忙她布置等会儿要用的桌面。

    那是一张昂贵的花梨木圆桌，莱克特医师抖开雪白的亚麻雕绣蕾丝桌巾，以一种餐厅侍者永远学不来的优雅，将桌巾平铺在桌面上。接着，斯图亚特小姐从餐车上取过一盆花，玫瑰丶百合丶向日葵……还有一些杰克．克劳福德不认识的花材，橙红相间的强烈色彩让气氛瞬间活泼起来②。

    不同於热情洋溢的鲜花，摆上桌的瓷器却显得冷静典雅。纯洁无瑕的白与细致柔和的灰，卷曲涡漩的藤蔓安逸舒缓地开展，贵金属的镶边闪烁着耀眼光芒——假使杰克．克劳福德熟悉瓷器，那麽他会认出这是英国名瓷维吉伍德（Wedgwood）的铂金天国（Celestial Platinum）系列③。

    尽管这对男女的行为举止有如行云流水般从容，实际上，他们准备的动作非常迅速，这暗示着他们习惯如此，今日的茶会绝非突然兴致而来。他们时不时会和杰克．克劳福德说上几句，完全不会冷落一旁等待的客人，但是杰克．克劳福德依然觉得，这不是他所能够理解的世界。

    杰克．克劳福德不是刚出社会的年轻小夥子，就算他没有从小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凭着坚强的毅力和过人的冲劲，如今他也已成为高社经地位阶级的成员。他进出过许多高档餐会和正式场合，他能够轻易让自己看起来衣着得体，融入周围人们的谈话不显得违和。然而，总是有些东西他永远学不来，它就在那里，打娘胎带出来的尊荣，随血脉代代延续的传承。总会有那麽一群人，他们生而高贵，你可以投以再多羡慕忌妒的眼神，最後却只能感慨命运有失公允。这世上从来没有公平，人生自一颗受精卵开始，就操纵玩弄在摩伊赖④的手掌心里。

    到了杰克．克劳福德的年纪，他已经被社会历练得坚毅无比。这种精细雅致丶节奏缓慢的生活模式，永远不会属於一个工作忙碌的FBI探员，然而就是这样，他就算心里有些遗憾，也不影响他接受现实，热爱自己的工作。

    『请坐。』莱克特医师拉开椅子，向杰克．克劳福德摊开手掌，示意他过来桌边坐下。

    也许是房间的摆设太过精致，也许是桌上的杯盘餐具太过齐全，杰克．克劳福德瞬间有些恍惚——这场景简直就像爱丽丝的梦境，那麽，难道莱克特医师是疯帽匠？斯图亚特小姐是三月兔或瞌睡鼠？想到那幅逗趣的画面，杰克．克劳福德忍不住笑起来。

    『也许你愿意与我们分享一下，是什麽令你发笑？』斯图亚特小姐轻声细语地问，一面以左手扶住右手华丽的蕾丝袖口，用一柄银勺子从茶罐里舀出茶叶，放进茶壶中并且冲入滚水。

    杰克．克劳福德走过来坐下，回答道：『爱丽丝梦游仙境⑤。』

    『非常充满童趣，你的想像。』莱克特医师的手指搭成塔状，手肘撑着桌面，抵住下巴说。

    『所以你对爱丽丝的际遇深有同感？觉得自己也是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斯图亚特小姐继续问，她的语气缓慢悠扬，每个巧妙的转音都像依循五线谱上的圆弧记号，或者说，配合上她轻轻眨动的金色睫毛。

    『我可以应景地说出几个谜语，还是你更喜欢糖浆井的故事？』斯图亚特小姐眯起眼睛，看起来娇俏又调皮。

    『我必须谢绝妳的好意，我更希望等会儿的谈话能够保持它的逻辑性。』杰克．克劳福德急忙说。

    斯图亚特小姐露出遗憾的表情，看向自己的雇主。

    『爱丽丝梦游仙境是个童话故事，不过你是否知道，有很多人其实非常害怕这个故事？』莱克特医师说。

    『怎麽说？』杰克．克劳福德显然被挑起兴致。

    『永无止境的追逐与被追逐，总是无法预期丶快速变换的场景，严厉残酷丶失去理性的权威者「红心皇后」，神出鬼没丶表情诡异的笑脸猫咪。』莱克特医师以探讨学术议题的严肃表情说道：『甚至是你提到的疯狂茶会，封闭的空间丶停住的时间丶疯癫的人们，你企图融入他们却徒劳无功，他们的想法何其怪诞，说着一堆你根本无法理解又漏洞百出的话，偏偏只有你一个人觉得奇怪，就好像——疯狂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你自己一个人。』

    杰克．克劳福德被这串话绕得头晕，随即发现这位看起来一表正经的莱克特医师，其实根本和斯图亚特小姐一样充满恶趣味。

    『「凡是我想的就是我说的」就像「凡是我说的就是我想的」。（"I say what I mean" is just as "I mean what I say".）』斯图亚特小姐以歌唱般的语调吟诵道。

    『或者「凡是我吃的东西我都能看见」和「凡是我看见的东西我都能吃」是同一回事。（"I see what I eat" is the same thing as "I eat what I see".）』莱克特医师接上她的话。

    『那麽，「凡是我的东西我都喜欢」等同於「凡是我喜欢的东西都是我的」。（Then, "I like  what I get" is the same thing as "I get what I like".）』斯图亚特小姐得意洋洋地说。

    让她如此得意的原因立刻揭晓，莱克特医师摇了摇头，面露苦笑说：『你可以同样说「我睡觉时总要呼吸」和「我呼吸时总在睡觉」也是一样的。（You might just as well say that "I breathe when I sleep" is the same thing as "I sleep when I breathe"!）』他意味延长地看着斯图亚特小姐，无奈地说：『我不是瞌睡鼠，葛洛莉雅。』

    斯图亚特小姐咯咯轻笑，『我知道。』她看起来愉快得就要飘起来，随即收起快乐的表情，温和有礼地说：『我去把司康端出来。』接着她转过身，踩着跳舞一般的步伐走出房间。

    『抱歉，葛洛莉雅有时候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姑娘。』莱克特医师充满歉意地对杰克．克劳福德说道。

    『非常有趣，非常有趣，』杰克．克劳福德摇头晃脑，『不过恐怕也只有医师你这样的人能够理解斯图亚特小姐的思维。』

    『也许吧！』莱克特医师不可置否地说。

    计时的沙漏一泄到底，莱克特医师端起茶壶，将泡得正好的红茶倒入三个人的骨瓷茶杯中。何其娴熟的技巧，当最後的『黄金一滴⑥』落入杰克．克劳福德的杯子里，三杯茶看起来完全一模一样多。

    『不要惊讶，』莱克特医师的语气平静无波，『葛洛莉雅绝对能够做得比我更好，而且显然地，更加赏心悦目。她应该先倒好茶再走。』完全表现出他的遗憾。

    『我会期待下次的机会。』杰克．克劳福德说。

    『所以，』莱克特医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再度问起：『现在能和我说说你来找我的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