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葛洛莉雅端着热腾腾的司康饼回来,进门之前,她顿了顿,发觉汉尼拔和克劳福德探员的对话正逐渐滑向一个非常危险的方向。
『听说你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表现非常优异,』杰克.克劳福德滔滔不绝地说:『你用四年的时间完成你的医学哲学博士双修课程①,之後在学校里担任过五年的助理教授,直到四年前自己出来开诊所。』
也许这只是克劳福德身为调查员的职业习惯——弄清每个他遇见的人的身家背景,但是,他的言论和语气无疑让人感到不适。相信无论是谁,听见自己的过去被一个陌生人拿出来详加谈论,免不了都会心生戒备。
『我开始怀疑你在调查我,克雷福德探员。』汉尼拔垂下眼睫,他仔细注视着拿在手上的水果叉,口中说话却轻描淡写。
『不,不,不,你误会了。』杰克.克劳福德连忙否认,他笑着正要解释,随即被悠悠响起的音乐声给打断。
葛洛莉雅打开角落的音响,在回到他们身边之前。伴随着竖琴轻巧地拨弦跳跃,长笛以歌唱般的旋律带出整首乐曲,史麦塔纳《莫道尔河》②轻柔舒缓的乐声中,葛洛莉雅将盛着司康的盘子放到点心架上,英式下午茶的三层点心终於圆满。
『我错过什麽吗?在我离开的期间。』葛洛莉雅询问两个男人,睁大狭长微挑的双眼,圆滚滚的眼睛看起来充满好奇。
『没有,女士,只是一些寻常对话而已。』杰克.克劳福德回答。
汉尼拔没有说话,他还在看着手里的银叉,似乎突然对它打磨细腻的象牙手柄充满兴趣,又或者他在意的是它洁净发亮的金属部分③。汉尼拔稍微转动手腕,细碎的光影打在他的脸上,那是透过叉子反射的午後阳光。汉尼拔抬起头,对上葛洛莉雅的视线。
他的秘书眼神奇妙,浅色的双眸就像刚结冰的湖水,表面一层是蒙蔽人心的疑惑,底下则深藏着意味不明的暗影微动。
汉尼拔弯起线条优美的薄唇,对着葛洛莉雅眨了眨眼,传达的意涵只有当事人能够心领神会。然後,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叉子,将葛洛莉雅的茶杯端到她面前,起身为她拉开她的椅子。
葛洛莉雅放下挑得高高的眉毛,眯着看向汉尼拔的眼睛好像在笑,随後她配合绅士的服务,整理好长裙坐了下来。
他们的眼神交锋只有短短几秒,至於杰克.克劳福德,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些做工精致的点心吸引住,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人的互动。
正宗的英式下午茶都会使用三层架,第一层放的是三明治之类的咸点心,第二层放司康,第三层放蛋糕丶水果塔之类的甜点,食用顺序由下而上。葛洛莉雅准备茶点也依照这个约定俗成的习惯。④
考量到汉尼拔今天最後一个诊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到七点,他们的晚餐势必因此延後,葛洛莉雅做的三明治馅料实在,不像一般餐厅只夹几片起司火腿了事。她的三明治采用稍微烤过,表皮酥脆丶内层柔软的厚片全麦吐司,夹以鯷鱼丶火腿丶蔬菜丶羊乳酪丶辛香料和腌渍番茄泥。她这样其实偏向义式做法,然而谁让欧洲料理除了法国菜,也就义大利菜最受欢迎,葛洛莉雅熟悉义大利菜不足为奇。
此外,葛洛莉雅还烤了一些饼乾,如今看来是个正确的决定。
刚出炉的司康呈现诱人的金蜜色,由新鲜的无花果作为装饰。搁在盘子里的还有蔓越莓果酱丶蓝莓果酱丶奶油和软质新鲜乳酪。至於放在最顶层的甜点,葛洛莉雅做了两种,一样是经典的水果塔,另一样是汉尼拔未曾看过的白色半透明果冻。⑤
『我想,妳不会直接告诉我这是什麽。』汉尼拔研究一会儿後说。
『你可以猜猜看,你应该会喜欢。』葛洛莉雅说。
『白色的水果,我猜是梨子,梨子冻?』汉尼拔尝试猜测道。
葛洛莉雅笑了笑不肯回答,她转头对杰克.克劳福德说:『请,下午茶一直被认为是一天之中最人性化的一餐,当下午四点的报时钟响,每个辛劳工作的人都应该获得短暂的休憩。』
『妳的说法恐怕是种梦想,女士,大多数的人都没有如妳一般的好运气,拥有悠闲喝茶的闲情逸致。』
『所以克劳福德先生是你所讲的那些多数人之一吗?』葛洛莉雅轻轻笑了几声,用她优美柔滑的声线说道:『也许,至少今天,你能够暂时摆脱繁忙的工作,和我们坐下来喝几杯茶。然後,男士们,请继续你们先前的对话。』
汉尼拔一直在等杰克.克劳福德说明他上门的目的,然而这位探员总是不肯好好说话,就好像直接回答问题会要了他的命。也许葛洛莉雅有意无意地打岔也是一个原因,但是克劳福德探员这种爱卖关子的毛病,显然让汉尼拔开始感到厌倦和不耐。尽管脸上仍然一派温和有礼,实际上,汉尼拔已经对杰克.克劳福德的谈话失去兴趣。
与其和一个不知所谓的家伙说话,还不如和葛洛莉雅一起享用下午茶。他可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英国是个如此神奇的地方,他的秘书去那儿一趟,仪态谈吐和艺术修养都有了质的飞跃,厨艺更大为提高,简直和他自己下厨做出来的一样美味。当初任由葛洛莉雅被那个恶棍拐走的决定实在太过正确,现在的『葛洛莉雅』是个意外的惊喜,每天都带给他新的惊奇。
汉尼拔运用刀叉将三明治夹进自己的盘子里,打起精神,听杰克.克劳福德说话。
『莱克特医师,你还记得乔治敦大学心理学系的阿拉娜.布鲁姆吗?是她向我推荐你的。』杰克.克劳福德解释道,接过葛洛莉雅递给他盛着三明治的盘子,向她道了声谢。
『研究心理学的人大多都有性格缺陷,』汉尼拔说,没有错过葛洛莉雅眼底的情绪波动,他等克劳福德探员哼笑两声,继续说:『布鲁姆博士是个例外。』
『没错,她是个意外,她是个意外。』杰克.克劳福德重复附和,显然对布鲁姆博士的印象很好,『嗯,她告诉我,她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担任住院医师期间,你是她的导师。』
『我从她身上学习到的,就和她从我身上学得的一样多。』汉尼拔谦虚地表示。
『她还给我看了,呃……你的论文,』杰克.克劳福德顿了顿,回想说道:『进化……呃……《社会排斥的进化起源》?』
『是的。』
『非常有趣,非常有趣,』杰克.克劳福德不断点头,迸出来一句:『即使对一个门外汉来说。』
『门外汉?』汉尼拔停顿一秒,不禁莞尔。
『对啊。』杰克.克劳福德答应道。
『调查局的行为科学部有那麽多博学多才的专家,而你说自己是个门外汉。』汉尼拔的语气带着笑意,看他脸上的表情,显然认为这是一句再荒唐不过的玩笑话。
葛洛莉雅听了也勾起嘴角。
『因为你让我相形见绌,医师。』杰克.克劳福德坦率表示。
这种程度的恭维,实在不足以打动汉尼拔的心。
然後,杰克.克劳福德慢吞吞地说出他的目的:『我需要你协助我完成一份心理侧写。』
ψ
『妳不喜欢克劳福德探员。』送走杰克.克劳福德,汉尼拔以肯定的语气说道。
对话的场景发生在厨房之中。这个时候,葛洛莉雅正站在水槽前清洗杯盘,深蓝色的羊毛外套早已脱下,繁复的蕾丝衣袖被她卷到手肘,露出她那白皙漂亮有如大理石雕成的前臂,却也暴露了手腕处由青紫逐渐转变为褐黄的瘀痕。
她非常乾脆地承认:『没有错,我确实不喜欢他。在我让他进门之前,我就已经看出他是怎样一个人——刚愎自用丶骄傲狂妄,也许我的用词过於强烈,但是想必你也不能否认,他总是表现出一副想要掌控一切的样子,而且相当抵触别人提出的意见。』丝毫没有掩饰她对杰克.克劳福德的反感。
汉尼拔听了以後弯了弯嘴角,他一步一步走向葛洛莉雅,口中淡淡说道:『葛洛莉雅,妳的眼光可真是毒辣,就连我,也不敢在对一个人只有不到短短两个小时的认识,就出言断定他的性格。』
『我亲爱的莱克特先生(My dear Mr. Lecter),』葛洛莉雅从喉咙中溢出一声轻笑,拖着长长的调子说道:『你说出的这句话就像克劳福德探员口中的「门外汉」一样可笑。』
『是吗?』汉尼拔站在葛洛莉雅身後,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看来,妳对我有非常高的评价。』
葛洛莉雅没有回答,她低垂着头,动作轻柔地洗着餐盘,对待精细的物品,总要特别小心。她的头发盘成发髻,露出白嫩细长的脖颈,笔直的脊椎骨在与肩同高处微微突出,然後一路向下没入衬衫的翻领里。
以西方人的身高标准,葛洛莉雅的个头不高也不矮,但是她的骨架非常纤细,虽然汉尼拔这阵子总在设法将她养得胖一些,然而比起过去,她还是瘦了一点。雪白的围裙紧贴她的身体,束缚住她的腰,长长的系带在她背後第三腰椎的高度打了个匀称飘逸的蝴蝶结,这让她的腰看起来更细了,简直就像——简直就像只要汉尼拔伸出双手,箍住它一个用力,就能够轻易错开她的脊柱,弄断她的脊随,让她下半身瘫痪倒地不起。
葛洛莉雅对汉尼拔危险的心理活动浑然不觉,悠哉地转开水龙头,在沙沙作响的水声中自顾自轻快哼起了歌。她的歌声出乎意料又是意料之中地清澈透明,一首颇具难度的咏叹调由她唱来,就像唱一首流行歌曲,轻松随兴毫不费力,偏偏任意一个音符都完美无瑕。
那段义大利文歌词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瓜尔第耶.马尔德!
可爱的名字,它已经深深刻烙在我的心坎上!
这亲爱的名字,令我的心第一次悸动不已。
你眼中闪烁的爱之欢喜,充满着我的心。
我渴望的思潮,将时常在你身旁回旋,
而我的最後一丝气息,也将献给这美好的名字。
我的期盼将时常向你飞去,直到最後一丝气息。』
汉尼拔站在葛洛莉雅身後,距离她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脸部石膏像般生硬的线条,逐渐勾勒出一抹奇异的微笑。在他的眼里,葛洛莉雅的背影陌生得不像话。
喔,听听,听听,听听她唱的这首歌,比起过往,现在的『葛洛莉雅』可更要奇妙有趣。让他猜猜看,她唱这首出自歌剧《弄臣》的甜美歌曲〈亲爱的名字〉⑥,究竟想要告诉他什麽?是示好丶警告还是提醒?
喔,喔,葛洛莉雅,如果妳将自己比做天真无辜的吉尔达,那麽聆听妳倾诉的我,妳视为什麽?是弄臣老父亲黎果雷多,还是玩弄感情的公爵曼都瓦?妳想要表达什麽?妳希望我给妳什麽?难道妳已经察觉我的冷眼旁观,就在当初妳身陷罗网毫不自知的时候。是这样吗?或者,妳只是单纯地唱一首歌而已。
汉尼拔兴奋地舔了舔嘴唇,紧盯着葛洛莉雅的双眼,让人联想起遇见猎物的野兽,拼命压抑凶性却止不住骇人的眼神。
『汉尼拔,也许你愿意擦乾这些杯盘,帮我个忙。』葛洛莉雅开口说道。
汉尼拔收起脸上的表情,挂起微笑走到葛洛莉雅身旁,拿起乾毛巾,一一擦拭起她递给他的骨瓷器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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