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这是个星期六的早晨，汉尼拔．莱克特携同葛洛莉雅．斯图亚特回到美国，并且邀请她住进自己位於巴尔的摩的处所。当他为葛洛莉雅展示那间悉心布置的客房，汉尼拔的心情期待又复杂。

    汉尼拔做的每个决定都出自他的意愿。也许很多人会认为这是一句废话，然而实际上，人们时常被别人的价值观绑架，盲目地冲动作为，下一秒又立即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後悔。他们总是等不及用大脑思考，就急忙蒙着眼睛丶摀着耳朵四处乱窜，就像惊慌的禽鸟被人拿鞭子驱赶。

    对於如何经营人生，汉尼拔具有非常深刻的体悟，他知道自己因何而做丶因何而活，凡事必定经过深思熟虑，才会予以付出行动。他也是经过一番考量，才开口邀请葛洛莉雅住进他的家。就汉尼拔本人而言，这无疑是种前所未有的尝试。尽管他时不时在家中举办餐聚或者宴会，应邀而来的客人全都宾至如归，然而让别人留宿，意味着必须开放私人领域，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做。

    希望葛洛莉雅不会令他失望，如果期待不幸落空，现在的他也无法预知自己会做出什麽。不，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水龙头汩汩流出冰凉的活水，蘑菇丶洋葱丶番茄丶甜橙丶马铃薯和西洋芹在不锈钢盆里载浮载沉，汉尼拔仔细清洗它们。他把洗好的蔬果搁在水槽旁边的金属架上，让它们沥乾水分，然後走到厨房另一头打开冰箱，从冷冻库取出一包绞肉和一盒培根，放在流理台上等待退冰。这些都是汉尼拔出国前来不及用完的食材，将就能够做出一顿午餐，这意味着他下午得出门采购，好好补充库存。

    这趟购物非常必要，因为汉尼拔晚上还要招待客人——除了葛洛莉雅，他还要填饱另外一个人的胃。汉尼拔喜欢为每个来到他家的客人安排惊喜，他乐於坐在主位上，自豪地接受人们叹服的目光，取悦他们的同时更加愉悦他自己。

    汉尼拔重新系好围裙，捧着过筛器使劲摇晃，洁白的面粉簌簌飘落，在钢盆里堆成一座小山。今天中午就做他改良过的私房乡村肉派吧！搭配番茄洋葱汤和橙汁，做法简单却美味营养的一餐。

    缓缓往盆中加入半瓶水，汉尼拔分神往葛洛莉雅的方向看了一眼，开口说：『葛洛莉雅，希望妳喜欢我为妳做的肉派。』

    几步之遥，靠近门口的墙角处搁着一张驼色沙发椅，葛洛莉雅就坐在那里。她的前方有张小圆桌，上面摊着一本大型记事本以及平板电脑。她一手支着头，一手握着笔，认真地在本子上书写。听见汉尼拔的话，葛洛莉雅头也不抬地问：『是农舍派，还是牧羊人派？①』

    汉尼拔和面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加大搅拌的力道，从容不迫地回答：『两者皆非，这是我的独家特别版本。』

    『一个惊喜？』葛洛莉雅停下笔，随手整了整衬衫袖口的蕾丝，定定看着汉尼拔，眼中蕴含笑意，『我很期待。』她轻柔地说，凝视他几秒，低头继续进行原先的工作。

    桌子底下，葛洛莉雅交叠起双腿，酒红色的绸缎长裙沙沙作响，随着她的动作铺泄一地，漂亮的颜色就像刚用顶级波尔多干红②染过一样。

    汉尼拔的视线随着葛洛莉雅的裙子移动，脑海中浮现一系列着名画作。眨眼的瞬间，他已经从李奥纳多．达芬奇想到阿尔布雷希特．杜勒，又比较了汉斯．荷尔拜因与前两者的不同③。回过神，他用认真的语气说道：『我向妳保证，妳不会失望。』

    葛洛莉雅抬眼看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汉尼拔敏感地抓住它，那是一丝近乎纵容的微笑，他不认为自己会看错。

    对於葛洛莉雅异於过往的表现，汉尼拔不是没有察觉。他的心里当然产生过疑惑，然而无妨，葛洛莉雅终归还是葛洛莉雅。他需要『葛洛莉雅』当他的秘书，只要她能够做好她的工作，他很乐意让这姑娘保留她的小秘密。不知从何时开始，网路上流传起这麽一句话：『秘密使女人成为女人④。』尽管汉尼拔不清楚它的由来，却不影响他赞同这个说法。

    他们忙着各自的事，接下来一段时间，装修考究的厨房里只听得见汉尼拔处理食材的声响。觉得有些太过安静，汉尼拔一面俐落地切开洋葱，口中一面说道：『不如让我们来点音乐吧！葛洛莉雅，音乐是记录人类思想和情感的形式之一，我们可以藉由它体验不同的人生。』

    葛洛莉雅站起身，裙摆翩蹮，走向用来摆放音响的桃木柜，上面搁着音响和半面墙的音乐光碟。站在柜子前，葛洛莉雅兴致勃勃地研究汉尼拔的收藏，发现全部都是古典乐，她拿起一张专辑念出作曲家的名字：『蒙特威尔第的牧歌，我喜欢那首《Si dolce e 'l tormento（如此甜蜜的煎熬）》⑤。』

    『这张唱片里就有，罗兰多．费亚松的版本。』汉尼拔说，就着刀子将切丁的洋葱移入旁边的玻璃碗里，『不过我建议妳晚餐的时候再放这张碟片，排除人造光线，再用黄铜烛台点上几盏烛火，氛围会相当合适。』他挑起眉毛说：『个人认为，在如此苍白寒冷丶日照逐渐缩短的白昼，听这种情感强烈的义大利歌曲，恐怕会有些……时空错乱。』

    葛洛莉雅轻笑几声，指尖拂过一排光碟，抽出一张竖琴音乐⑥。

    『那麽，这个如何？』她问，向汉尼拔扬了扬手。

    『很好。』汉尼拔点点头，见葛洛莉雅放起音乐，他在她转身回座位前说：『等一下用完餐，妳不如睡个午觉倒一下时差，至於我，则会出门采购晚餐要用的食材。』迎向葛洛莉雅疑惑的视线，他轻描淡写地投下震撼弹：『做好准备，晚上杰佛瑞要来。』

    葛洛莉雅瞪大双眼，像只惊吓的猫咪。

    汉尼拔被她的样子和自己的想像所逗乐，面上不动声色地说：『妳知道，杰佛瑞是个大忙人，我也才刚接到电话，他临时决定要过来。』

    葛洛莉雅步履蹒跚地走回位子，僵硬地抓着裙摆坐下，圆滚滚的眼睛里充满无助，显得非常可怜。

    『他肯定非常生气。』眨了眨眼，她小声地说。

    汉尼拔放下刀子，用毛巾擦乾双手，走到葛洛莉雅面前蹲下，定定看着她，严肃问道：『那妳下次还敢不听别人意见，自己随便乱来吗？』

    『……当然不会。』葛洛莉雅塌着肩膀，无精打采地回答。

    『杰佛瑞会很高兴妳认知到这一点，』汉尼拔摸了摸葛洛莉雅灿金色的脑袋，加上一句：『我也是。』看着她气鼓鼓的神情，他歪着头高兴地笑起来。

    在葛洛莉雅恼羞成怒之前，汉尼拔从沙发上拉起她，『别弄那些了，来帮我的忙。』他推着她来到流理台边，拿起一颗甜橙抛了几下，递给她说：『帮我榨等会儿要喝的果汁，好吗？』

    葛洛莉雅顺从地点点头，挽起袖子走到水槽边洗手，准备开始工作。

    汉尼拔注视葛洛莉雅的动作，逐渐勾起嘴角，有那麽一秒，他的面部肌肉组合出一个绝对吊诡的笑容。随即，奇怪的表情散去，汉尼拔从容地回到砧板前，拾起利刃，一刀一刀，继续剁开蔬菜瓜果。

    二十分钟後，厨房的主人将半完成的肉派送入烤箱，关上烤箱的门，转身摘下隔热手套。

    汤在炉火上炖着，果汁已经榨好，想到半个小时後就能用餐，汉尼拔的心情是等待成果的满足。此外，对於葛洛莉雅的配合，汉尼拔感到相当满意，尽管实际上她没有帮上太多忙。知情识趣的女人，总要比那些爱管闲事的女人来得讨人喜欢，可惜的是，如此基本的一点，大多数的女人都做不到。

    家里的厨房之於汉尼拔，就和他在市区的办公室一样重要。未得他的同意，打搅他烹调食物的乐趣，他肯定会不太高兴。汉尼拔向来认为，粗鲁无礼的人没有存在於世界上的必要，不过他信任自己的眼光，葛洛莉雅足够聪明伶俐，至少具备了文明人应有的礼仪。

    当他们准备餐桌的时候，汉尼拔开口询问葛洛莉雅：『关於晚餐，妳有什麽想吃的食物？杰佛瑞喜欢鸭肉料理，所以主菜会是鸭肉。』

    葛洛莉雅寻思几秒，调整着刀叉摆放的位置，转头回答汉尼拔道：『秋天是收获菇类的季节，一道菌菇沙拉如何？』

    汉尼拔想了想他的食谱和菜色整体搭配，点头同意：『不错的主意。九月也是酪梨的产季，可以做道酪梨洋菇沙拉。甜点呢？』

    『我宁可最後一刻才知道它。』葛洛莉雅狡黠地说：『我知道你善於制作甜点，应该说，你那教人惊叹的厨艺已经远近驰名。比起提议，我更喜欢期待它，和猜测它。』

    『那麽，如妳所愿。』汉尼拔笑了笑，缓缓说道：『我会给妳一点提示——今晚的菜色非常符合现在的时节。』

    『美妙的秋天。』葛洛莉雅赞叹，轻柔的丶圆滑的字句有如珍珠滚过丝绸。

    汉尼拔的私房乡村肉派光是长相就令人垂涎，恰到好处的火候烤出金黄酥香的外表，部份带着焦糖般的色泽。一刀切开，浓稠的馅料如岩浆般缓慢流出，几秒後馥郁的香气窜入鼻翼之中，那是一种难以言喻丶催人落泪的幸福——一场由肉末丶蘑菇丶洋葱丶马铃薯丶马札瑞拉起司和各种香料巧妙织就的美梦。

    离开厨房之前，汉尼拔舀起赤褐色的酱汁盛入盘中，那是由先前拌炒肉馅时锅内留下的肉汁加工而成，完美的料理终於上桌。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熬煮多时，几乎看不出食材形状的番茄洋葱汤，汤的表面以几片奥勒冈叶点缀，清澄的质地像琥珀一样透亮。这是两道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菜，然而因为汉尼拔娴熟的烹调技巧，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独家美味。

    葛洛莉雅优雅地指挥刀叉，将她的肉派切下一角，恰巧足以入口的大小。在汉尼拔隐含期待的注视下，她一叉插起肉派，缓缓送进殷红如血的双唇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