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马里兰州，巴尔的摩，下午五点五十五分。

    气派的黑色克莱斯勒轿车行驶在郊区车道上，它的轮胎辗过平坦的路面，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这样安静地丶稳定地前进，直到即将抵达一幢红色屋顶的三层楼住宅，这辆车才逐渐减慢速度，不偏不倚在屋前停下。

    从副驾驶座走出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他有张年轻却老於世故的脸。这位先生弯腰扯了扯裤管，起身拉平衣服的皱褶，伸出带着白手套的右手，打开轿车後座的门，用手臂挡住门框上缘。

    『先生。』男人倾下身子，朝车内低语。

    『很好，我们相当准时。』车里的人扣上怀表，沉声说道。

    深褐色的义大利手工皮鞋踏上地面，随即出现一柄漆黑的手杖，走下车辆的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有头束在脑後的银灰色头发，以及浅灰色如苍鹰般锐利的眼眸。他的长相有种与生俱来的矜贵，然而经过後天培养，最终养成一股平易近人的气质，使他显得高傲又恳切，威严又随和，散发着独特的人格魅力。

    杰佛瑞．海克尔，现任的美国国家安全顾问伸手抚上胸前的领结，再次确认它待在应该在的位置，镶嵌蓝宝石的铂金戒指闪动着冰冷的光泽。暗蓝色的西装，香槟色的领结，男人修长矫健的体格完全不输给青年人，举手投足间，流泻出成熟饱满的张扬华丽。

    淡淡给了手下一个眼神，杰佛瑞．海克尔拄着手杖，头也不回地往住宅的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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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日落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此刻在厨房中，汉尼拔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将半完成的甜点送入烤箱。然後，他听见门铃声响起——今晚的客人来了。

    摘下围裙，重新穿上外套，汉尼拔走到门厅，打开他家那扇沉重的大门。

    『好久不见，杰佛瑞，很高兴见到你。』汉尼拔侧身让男人走进屋内，往外探头看了看问道：『你的助理？』

    『我让他们自己找地方吃饭去。』杰佛瑞漫不经心地说，他双手搭着手杖，站在门口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麽，『莉雅在哪儿？』他问。

    汉尼拔尚未回答，被问及的人物已经自己走了出来。

    『杰佛瑞！』葛洛莉雅原先伫立在不远处观望，对於杰佛瑞的到来似乎有些畏缩，如今看见本人就在眼前，又忍不住快步而出，扑进他的怀里。『杰佛瑞，杰佛瑞！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呼喊中年人的名字，紧抱住他的腰，激动得浑身颤抖。

    『莉雅，我的小姑娘，别怕，杰佛瑞来了，他来了。』杰佛瑞搂着葛洛莉雅，一遍一遍抚过她的背脊，沉稳的语气下压抑着同样激动的内心，『亲爱的，妳可知道？妳这次真的吓坏我了。见到妳这样，我的心难过得几乎碎裂。』他朝汉尼拔看了一眼，低头对怀中的姑娘说道：『莉雅，乖孩子，别站在这儿，我们进去说。』

    汉尼拔带两人来到客厅，葛洛莉雅紧挨着杰佛瑞坐下，仍然拉着他的手不放。她看起来如此脆弱惶恐，即使已经事隔多日，一见到亲近信赖的长辈，葛洛莉雅之前的故作坚强尽数瓦解，整个人退回到当初最迷茫无助的状态。

    杰佛瑞叹了口气，将葛洛莉雅搂进怀里，任由她趴在他胸前哭泣。面对她，杰佛瑞总是有无限的耐心与温情，他花了不少时间安抚啜泣的葛洛莉雅，一面拍着她的背，一面和汉尼拔说话：『辛苦你了，汉尼拔，让你抛下工作，千里迢迢跑到英国。』

    『我本来就该这麽做。杰佛瑞，我很抱歉，没有照看好葛洛莉雅，辜负你的信任。』汉尼拔内疚的语气充满歉意和自责，『从此以後，我再也不敢声称自己在看人方面有过人的本事。身为一个应该善於观察人们表情举止的精神科医师，居然没有察觉那个男人有任何不对，犯下这种失误，我感到非常非常惭愧。』他低声下气地说。

    杰佛瑞没有说话，他对汉尼拔确实有些不满，然而理智上他也承认，再老成的水手也有不慎翻船的时候，更何况汉尼拔已经在尽力弥补。他的表现杰佛瑞都看在眼里，比起那个该千刀万剐的人渣，汉尼拔最多只有失察的过失。而且，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葛洛莉雅被虚假的爱情蒙蔽理智，不顾一切跟着那个骗子跑去英国，那也是出自她自己的选择。

    不过他永远不会责备葛洛莉雅，他的怒火所向是那该死的家伙，葛洛莉雅曾经受过的伤害，他绝对会一笔一笔向那个混蛋讨回来！毫不遗漏！

    沉默半晌，杰佛瑞淡淡说道：『你打算让莉雅继续为你工作？』他挑起眉毛，看向汉尼拔的眼神并不严厉，却让人感到无形的压力，面无表情的脸上喜怒难辨。

    『我已经习惯葛洛莉雅的协助。』汉尼拔直视杰佛瑞的眼睛，态度恳切地说：『她能力优秀又善解人意，有她立下的模范在前，我恐怕再也找不到比她更胜任秘书工作的人。』然而他较平时急迫的语气，透露了内心不像表面那样平静。

    杰佛瑞继续轻拍着葛洛莉雅，寻思一会儿抿了抿嘴唇说：『原本我想过把莉雅带回去就近照顾，然而显然实际情况并不准许——我的生活太过忙碌，没有足够的时间陪伴她，甚至可能整天见不上面。莉雅在巴尔的摩住了四年，对这里的事物更为熟悉，让她留在这里生活，确实是比较好的选择。』他低头轻声询问葛洛莉雅：『莉雅，妳的想法呢？妳想要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回去？』

    葛洛莉雅眨去眼眶里的泪水，红着眼睛看向汉尼拔。她抽了抽鼻子，接过汉尼拔递来的纸巾，擦乾眼泪，用浓浓的鼻音回答杰佛瑞：『我想留在这里，我喜欢帮忙汉尼拔协调他的病人。』她的语声虽然哽咽，却能从其中听出坚定的意味。

    杰佛瑞抬手帮葛洛莉雅理顺乱掉的头发，汉尼拔见状，开口提到要去厨房看看，随即起身离开客厅，将空间留给两人。

    『汉尼拔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打算邀请妳住进他家，看来妳接受了他的提议。莉雅，妳对汉尼拔是怎麽想的？妳应该明白当初我将他介绍给妳的用意。』杰佛瑞柔声问道，凝视葛洛莉雅的眼神充满温情。

    『我……我……』葛洛莉雅尴尬地撇开脑袋，低声嗫嚅道：『杰佛瑞，我不知道……』

    见到她羞怯的表现，杰佛瑞不禁露出长辈特有的关爱微笑，他将一绺发丝别到她的耳後，换个方式问她：『可是，妳想留下来？』

    葛洛莉雅茫然地睁大眼睛，迟疑地几秒，点了点头。

    杰佛瑞握住葛洛莉雅的手，拉着它搁到自己的膝盖上，他摩娑女人年轻细嫩的手背，一字一字缓缓说道：『汉尼拔这个人，我不敢说看着他长大，但是认识他也有十多年的时间。对於他的身家背景，我还是知道的。我一直非常欣赏他，像他这样天赋过人的例子相当罕见，以他的资质，无论投身哪个领域都能有所成就。而且他不是那种性格古怪的天才，他容易相处而且讨人喜欢，更重要的是，唯有男人才能真的了解一个男人，我可以确定，他不是那种举止轻浮会去随便玩弄感情的人。他富有责任感，在待人处世上更有一套严格的道德标准，如果他找到决定相伴一生的伴侣，必定会对对方付出全部的忠诚。』

    他停顿片刻，再次叹了口气，慎重地对葛洛莉雅说道：『莉雅，噢，莉雅，妳自小便缺乏安全感。汉尼拔的职业很好，虽然他那点微薄的收入放在我们圈子里实在不够瞧，但是胜在生活稳定规律，不像我这种政客，为了做足表面工夫，成日东奔西走。好好考虑一下？嗯？』

    葛洛莉雅局促地僵住身子，她连连摇头，『他很好，杰佛瑞，他很好，我知道，可是……』她难过地垂下眼睫，泛红的眼眶又蓄起泪水。『我觉得我配不上他……尤其在发生那些事之後，我——』

    『妳不要担心这种事情！』杰佛瑞生硬地打断她的话，『先在这儿住着，以後的事以後再说。虽然我看好莱克特，但是假如妳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我们可以回雪城的老宅去。』

    『我不想回去！』葛洛莉抵触地说，试图抽回她的手，却被杰佛瑞牢牢抓住。拉扯之间扯到腕部的伤口，葛洛莉雅吃疼地抽一口气。

    『妳的手有伤？』杰佛瑞惊道，他一把拂开葛洛莉雅镶满蕾丝的袖口，看见她结痂泛青的手腕，脸色变得难看至极，『我就觉得奇怪，妳为什麽改变了穿衣的风格。那个混帐！我一定要让史都华德天天坐镇国家犯罪调查局，盯紧那些英国佬办案——一日不抓到那狗娘养的杂种，我一日平不了这口气。』让平时最注重仪态的杰佛瑞爆出粗口，可见他有多麽愤怒。

    『莉雅，妳就在汉尼拔家住下，其他的事情都不要去想。』杰佛瑞将视线移向窗外，淡淡说道：『相信我，一旦抓到那家伙，该算的帐，我绝对会和他好好算清楚。』平静的语气却掩饰不了话中的冷酷。

    杰佛瑞握着葛洛莉雅的手，乾燥温热的手掌传递了男人坚决的心情。沉默半晌，他移回目光重新看着葛洛莉雅，放缓语调说：『好了，不谈这些糟心事儿。』他露出和煦的微笑，深深吸几口气，朝厨房的方向探过身子，『喔，闻闻看，那是什麽味道？汉尼拔这爱现的小子又打算显摆他的厨艺，我们可得好好捧场，以求他赐予我们更多美味。』

    听他这麽说，葛洛莉雅想起汉尼拔烹饪时充满自信的神情，心里不由得一乐，脸上阴霾尽去，微微弯起嘴角。

    『好姑娘，偷偷告诉我，汉尼拔准备了什麽？』杰佛瑞凑向葛洛莉雅，像在课堂上说悄悄话的小学生般压低嗓音问道。

    葛洛莉雅张了张口又闭紧嘴巴，最後她摇了摇头，决定替汉尼拔保守秘密，『不要问我，我什麽也不会说。』

    被拒绝的杰佛瑞夸张地瞪大眼睛，以受伤的语气说：『噢，莉雅，妳居然宁可和汉尼拔联合起来隐瞒杰佛瑞叔叔，也不愿透漏半点线索，我好难过。』

    对於他的搞怪，葛洛莉雅既惊愕又无奈，她娇嗔地瞪了杰佛瑞一眼，起身拉起他，连哄带劝地把老家伙带往餐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