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敏寺,下午三点十三分。
有教养的先生和女士,他们的足音即使无法彻底无声,但也必然不会太响。他们的鞋底若要接触地面,一定是轻柔地放下,就像踩在结冰的湖面上,抬起的时候则要俐落果决,从来不让鞋跟有任何拖沓。他们跨步的距离,与其说像用尺量过的步伐,不如说每一步都沉稳充满自信,笔直与等距当然能够做到,但假使临时起意改变方向,也会和原先一样自在从容。
汉尼拔和葛洛莉雅并肩走过漫漫长廊,沿路经过的每一座碑文都能引起他们兴趣,他们站在高大的石像前遥忆逝去的人们,试图从字里行间追寻过往的真实。
伦敦的西敏寺几乎是王权的同义词,它的地位如此崇高,集合无数尊荣於一身,因为它见证每一位王者的最初和最後——除了作为君主加冕的登基地,西敏寺更是帝王们埋骨长眠的处所。除了坚信者爱德华丶亨利三世丶亨利七世丶伊丽莎白一世等二十多位国王和王妃,许多伟人名士也安葬於此,例如作曲家韩德尔丶科学家牛顿丶达尔文以及大文豪狄更斯等人。
那是怎样一种奢侈?以历代最杰出的人物点缀其名。他们的盛誉丶灵魂与骨殖炼化成最璀璨的宝石,一一镶嵌在西敏寺的皇冠与权杖上,共同顶起无与伦比的辉煌。故而,即使流年辗转,来到这个王室名存实亡的时代,西敏寺依然能够骄傲地执杖昂首,比那些傲慢的英国人更加趾高气扬,稳坐於它的权座之上,接见那些远道而来的游客。
漫步於教堂的北翼廊道,就像行走在历史长河中,每一步都被岁月的洪流所簇拥。这是条时间的回廊,小至一块块地砖,大至一尊尊雕像,背後都各自代表着停驻的时光。
它也是舞台,无数的人生戏剧曾经在此搬演,就如莎士比亚的字句:『整个世界是一座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参演的人员,他们各有各的出场,也各有各的退场。』直到今日,西敏寺依然被某些人选做表演的剧场。
和汉尼拔同行是件非常愉快的事,他不愧他的博学之名,对於这些历史人物的事迹如数家珍,他甚至熟悉他们的祖谱与传承,古老人们的恩怨揪葛,他随口提起犹如信手拈来。
汉尼拔思维快捷,他的想法可以天马行空,也可以专注於一件事物详细探讨,因此很少有人能够跟上他的节拍。对此,汉尼拔早已习以为常,他是个独奏家,站在表演台上独自演奏,台下的观众回应他的只有空洞的掌声,从很久以前他就学会接受大师的寂寞。
是否期盼同伴的到来?也许,或许。汉尼拔一直在等待,他具有足够的耐性,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能够以理智控制无谓的情感。然而,葛洛莉雅最近似乎时常给予他惊喜。
汉尼拔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葛洛莉雅,他记忆中的葛洛莉雅是美丽丶聪明的,同时也是优柔寡断丶多愁善感的。这一次的伦敦重逢,葛洛莉雅变得坚强许多。天晓得他有多麽惊讶!当他得知她咬断一个人的颈动脉,那时的诧异真实而不是虚假的伪装。换个角度想,假使葛洛莉雅当时不那样做,今天他可能无法和她一起漫步在西敏寺的回廊。
让汉尼拔困惑的是,葛洛莉雅身上还有些别的变化,尽管他无法具体举出哪些不同之处,但是感觉——汉尼拔相信所谓的直觉——他感觉葛洛莉雅整个人的气质和过往不太一样。这相当有趣,怎麽样能够让一个人发生如此变化?难道是解离性认同疾患,所谓的多重人格吗?
一切还需要持续观察。不过汉尼拔必须承认,他很欣赏葛洛莉雅现在的状态,就好像一盆造型素雅的桌花添加进更多合适的花卉,使得这幅作品更加华丽饱满。
华丽,是的,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葛洛莉雅,汉尼拔觉得必须用这个词汇形容她。
葛洛莉雅正在阅读一块墓碑。背光的长廊,苍白的光线笼罩在她身上,透过汉尼拔的视角,此刻的葛洛莉雅彷佛由内而外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她穿着一袭暗红色羊毛连身裙,复古的淡黄色蕾丝兜住带有伤痕的手腕,黑色的麻纱长巾从肩头一直垂到膝盖,米白色的珍珠项炼长及腹前。配合上她有如熔融黄金一样的长发,简直雍容得难以直视。
深沉的红与黑,不是谁都能撑得起如此厚重的色彩。和绝大多数的年轻女性一样,葛洛莉雅过去的穿衣风格是鲜艳明亮的,从来没有穿过这样浓烈的颜色。然而,汉尼拔帮葛洛莉雅采购服装,却为她买下这条长裙,他有强烈的预感,这会是个极好的决定。事实证明他的设想完全正确,不过,换作一个月前,他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葛洛莉雅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有的时候,汉尼拔甚至有种错觉,他彷佛看到另一个自己,尽管性别不同。
汉尼拔没有随着葛洛莉雅继续往前走,他驻足凝视女人的背影。很快地,女人察觉到他并未跟上,於是放缓脚下的步伐,疑惑地回过头。
『汉尼拔?』葛洛莉雅转身面向他,脸上流露出疑问。她的声音亲昵柔软,眯起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傲慢,那是一种让汉尼拔似曾相似的,与生俱来的高傲。之所以熟悉,是因为当他凝望自己在镜中的倒影,卸下层层伪装之後,他自己的眼睛也是如此,目空一切并且充满冷意。
唱诗班的歌声自不远处飘扬而来,如水波一般在重重廊道之间荡漾,看不见的涟漪使得空气分子震荡,乐音穿过黑暗的耳道撞击耳膜,涌入人们的肉体之後,撼动隐藏在最最深处的灵魂。
信仰彷佛真的拥有难以解释的力量。聆听着悠扬的颂歌,葛洛莉雅似乎从中寻找到宁静与安详,她整个人放松下来,对汉尼拔泛起一抹微笑。她此刻的神情非常迷人,混和了获得救赎的庆幸,以及谅解伤害的悲悯,眼角闪烁着泪光,嘴边却噙着欢喜。
汉尼拔愿意耗费宝贵的时光描绘这幅美景,短暂的一刹那,这幕场景已经收藏进他的记忆宫殿里,成为他珍贵的宝藏。
他扬起眉毛,一步一步走向葛洛莉雅,朝她摊开手掌。
『噢,葛洛莉雅,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尽速离开英国。』汉尼拔以忧虑的语气诉说:『即使妳留着詹姆斯二世的血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仍然非常担心有哪个詹姆斯党①的残部看见妳,把妳扣留在英国不让离开。』
葛洛莉雅听了不禁莞尔,她娇嗔地瞪他一眼,假意埋怨道:『汉尼拔,你的恭维方式可真不坦率。』她拨开垂落到胸前的长发,将手轻搭在他的手上,玩笑道:『假使我真的具有王室血统,那麽肯定得好好封赏你这位拯救我於危难之中的骑士先生。』
『噢,那麽我会获得怎样的奖赏呢?Your highness(公主殿下)?』汉尼拔饶有兴致地问。
这可难倒了葛洛莉雅,她蹙眉思考几秒,随即眼睛一亮。她上前两步来到汉尼拔面前,揽住他的脖子,飞快吻了下他的脸颊,随即退开回到原处,表情无辜彷佛什麽事也不曾发生一样。
汉尼拔惊讶地抬起眼皮,然後他不由得笑了,『这的确是相当好的奖赏。』朝葛洛莉雅绅士地伸出手,他俏皮地问道:『Shall we(让我们继续)?』
在《羔羊经:武装的人弥撒曲③》徐缓肃穆的合唱声中,汉尼拔携着葛洛莉雅走入更深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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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处古罗马风格的餐厅前院,高大粗糙的石柱旁边,熊熊燃烧的火炬底下,史都华德.克拉夫终於见到闻名已久的葛洛莉雅.斯图亚特小姐。见到本人的第一眼,他脸上自然浮现的惊艳,足以让所有女人的虚荣心获得满足。
『葛洛莉雅,这位就是我先前向妳提过的,真诚并且值得信赖的克拉夫先生。克拉夫先生,这位是斯图亚特小姐。』
史都华德.克拉夫走上前,在汉尼拔.莱克特为他做过介绍後,握住葛洛莉雅向他伸出的手。
『晚安,斯图亚特小姐,妳看起来真是魅力非凡。』史都华德.克拉夫有双善於表达情绪的墨绿色眼睛,此刻他的眼里充满真实的喜悦,放下手後他说:『见到妳今晚的风采,我终於能够放下心来,可以向杰佛瑞报备妳的安好,不必再担忧他夜里来电惊扰我的睡眠。』
史都华德.克拉夫不愧是担任大使,善於掌控场面的人。他率先抛出交谈的话题,打破初次见面的藩篱,让气氛欢快地流动起来。只见他随兴侃侃而谈,风度翩翩的仪表和谈吐轻而易举便获得人们好感。
『我说过,克拉夫先生在与人交往的方面做得很好。』汉尼拔看着葛洛莉雅,语气充满深意。
葛洛莉雅雪白的手指揪着胸前的珍珠项炼,对大使先生露起一个略微羞怯的微笑。她扬起形状优美的下颚,轻声说道:『非常地感谢您的帮助,克拉夫先生,您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她後退一步,向他行了个屈膝礼。
面对如此慎重的道谢,史都华德.克拉夫看着眼前的红裙女子,一时间有些恍惚。他随即抬了下帽沿,风度翩翩地回应道:『妳太客气了,对於一个绅士来说,他享受为淑女们服务的乐趣。』
汉尼拔旁观他们的互动,微微点头,他侧头询问葛洛莉雅:『葛洛莉雅,妳是否曾经听过那首曲子?那首名为《快来到窗前吧④》的曲子?』
葛洛莉雅怔了一秒,表情随即变得古怪,想要忍住笑又不禁笑出声来。
『你的发言可真是冒犯,汉尼拔。』她假装怒气冲冲,充满歉意地看着史都华德.克拉夫,『克拉夫先生肯定是个正直的人,我对於他的信任就如同我对於杰佛瑞一样。』她的目光清澈而且诚恳。
史都华德.克拉夫耸耸肩膀,无奈地说:『我敢请上帝评判我的人品,但是你们不能要求一个靠嘴皮子维生的人像学者一样木讷寡言。』
接下来,他们不得不暂停寒暄,在侍者的引领下走进餐厅,开始他们的晚餐。
之所以有今晚的聚会,目的是为了感谢史都华德.克拉夫连日来的帮助。
大使先生殷勤背後的动机也许只是杰佛瑞.海克尔下达的指令,然而葛洛莉雅仍然承他的情。若不是有他催促使馆那边加快运作,葛洛莉雅直到现在还没办法取得新的签证。除此之外,他的身分使得他和英国国家犯罪调查局交涉时更受重视,他会在她和汉尼拔回美国後,继续关注英国这边的案情进展,持续回报给杰佛瑞.海克尔。
这张晚餐桌上,史都华德.克拉夫丶汉尼拔.莱克特和葛洛莉雅.斯图亚特,他们即使擅长於截然不同的领域,最後却殊途同归,都培养成为善於言词的人。
衣着光鲜丶容貌俊美的先生和女士,他们谈话的内容慧黠风趣而且多采多姿。伴随着佳肴丶美酒丶悠扬的音乐和摇曳的灯火,美妙的宴席让人忘却时间流逝,直到恍然之间,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史都华德.克拉夫举起酒杯,他的脸颊被酒精醺得微红,他说:『你们明天就要返回美国,可惜我不能亲自为你们送行。在这里与你们道声再会,也许有一天我们将再相见,在自由的美国。』
『敬自由的美国。』他们举杯,相视而笑。
『也敬葛洛莉雅,』大使先生迷人的绿色眼睛直视葛洛莉雅,『祝妳永远美丽健康。』
『à bientôt⑤!』葛洛莉雅慵懒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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