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伦敦医院,晨间七点五十三分。
『可以了,记得压五分钟。』
听见护士伍德小姐的指示,葛洛莉雅.斯图亚特抬起眼皮,伸手按住手臂上的棉花,随即闭紧双眼,放松身体躺在病床上。
『马泽尔医师快过来了,斯图亚特小姐。』伍德小姐对着床上的女人说。
葛洛莉雅没有做出应答,她缓慢地深呼吸,躺在那里动也不动,看起来好像睡着一样。让护士等待片刻,葛洛莉雅才点一下头,算是对於护士的回答。
完成抽血的工作,伍德小姐又停留一会儿,葛洛莉雅的耳边响起小物件碰撞金属板的声音丶纸张被翻动的声音丶记录夹被合拢并投入铁架中的声音……最後,她听见伍德小姐的脚步声随着推车滚轮的噪音渐行渐远。
现在,病房里只剩下葛洛莉雅独自一人,她能够无比确定这点。於是,葛洛莉雅微微蹙起眉头,只有此时此刻,她才让内心的真实情绪浮上浅表,好似冰山露出边角。
薄薄的冷汗覆上葛洛莉雅的身子,有如顽童呵在窗玻璃上的雾气,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它很快就被衣物和床单吸收,其馀的散失在空气里,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然而,葛洛莉雅略为发白的嘴唇,以及她那失去血色的面颊,俨然证明异常确实存在。
葛洛莉雅耐心等待晕眩和耳鸣消失,感觉抽痛的太阳穴逐渐缓解,然後她摸索床头柜,抽张纸巾拭去眼角生理性分泌的泪液。擦拭的动作完成,她的手却没有立即放下,停留在脸上挡住大半张脸。
即使指间具有缝隙,葛洛莉雅的表情仍旧不得而知,只不过,在她白皙泛着青色血管的手背边缘,她的嘴角轻微上弯,并且越弯越大,依照人类的标准解读,那应该称为笑意。
『嗯哼哼……哼哼哼哼……』
突然间,她低沉地笑了起来,其中充满愉悦与满足,连胸廓都为之震动。一根一根收拢手指,她的拳头松松扣起,下移到嘴唇上抵住鼻尖,随即,笑声乍然而止,和开始时一样让人摸不着头绪。
拿开手,葛洛莉雅决绝地睁开双眼,灰蓝色的眼眸又亮又寒,使人联想起结冰的湖水。她面无表情,直直盯着单调乏味的天花板,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她的睫毛既长且密,搧动起来犹如金色的蝶翼,将她眼底的思绪层层遮盖,迷惑人心的效果堪比化装舞会的羽毛和面具。
『多麽新的一天。』葛洛莉雅再次弯起嘴角,她坐起身来,从床头柜上拿起梳子,开始梳理她的长发。
葛洛莉雅很喜欢她现在的头发,甚至为发质的优良感到惊讶。明显地,这头长度过腰的金色卷发不曾经过外在摧残,平时连吹风机也很少使用,导致它即使在苍白的日光灯管下,看起来也像站在正午的阳光下一般耀眼鲜亮。她梳着头发,着迷地抚摸自己的发丝,轻声叹息道:『多麽美的姑娘。』
不过,葛洛莉雅对手上的梳子并不满意,看着塑胶材质的扁梳,她眯了眯眼睛,最後无声地将梳子放回床头柜上。她侧□□床,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晨袍披上,抱起插满茶花的花瓶,到浴室里换上乾净的水。她把花放在窗台上,整理好枝叶,摘去发黄的叶子,尽管她确信今天汉尼拔会带新的鲜花过来。
『茶花。』葛洛莉雅咀嚼着这个字,她不认为汉尼拔具有任何羞辱她的意思,相反的,汉尼拔.莱克特对於受到凌/辱的女子怀抱特别的怜惜。对此,葛洛莉雅不知是否该为自身的遭遇感到庆幸。
葛洛莉雅在桌边坐下,拿起今天的《泰晤士报》开始阅读,顺便等待马泽尔医师过来。在首页斗大的头条新闻旁边,一行『道德危机:历史学家论「人口买卖」』的标题映入葛洛莉雅的眼帘,她手指卷弄着长发,脸上闪过虚假的惊恐,饶富兴味地翻到那一版,认真看起内容,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低笑。
有人正在走近病房,葛洛莉雅听见脚步声,收起多馀的表情,以手支着腮帮子,侧头垂下眼睫。
那人来到门边,却不是她的主治医师马泽尔医师,而是国家犯罪调查局的探员特瑞西.怀特。
怀特探员站在门口笑容腼腆,大男孩礼貌地和葛洛莉雅道了声早安,问她说:『我能够进来吗?斯图亚特小姐。』
葛洛莉雅刚点下头,怀特探员已经走进房间,他眨巴着眼睛说:『希望没有打扰到妳,我还有些事情需要问妳,而且我带了妳之前向我问的东西过来。』
葛洛莉雅看着他,没有说话。
怀特探员表现得有些局促,他拉出葛洛莉雅旁边的椅子坐下来,将怀中的牛皮纸袋放在桌上,从里面抽出一叠纸张。
『这是那些男人的血液检查报告,理论上我不该把资料带出来,但是让妳瞧上一眼好安下心,应该也不算太大的问题。』
葛洛莉雅凝视着怀特探员,感激地说:『谢谢你,怀特先生。』
美貌又温柔的女人总是特别迷人,特别能够让怀特探员这种感情单纯的年轻小伙子意乱神迷,他不得不移开视线,定了定心神道:『那些数据有些复杂,需要我为妳说明吗?』
葛洛莉雅拿起报告,瞥了那些检验项目一眼,对怀特探员露出微笑,『我先看一会儿,有问题一定请教你。』
怀特探员呐呐欲言又止,最终低头看起桌上的报纸,企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实验室给出的检验报告充满各种专业用语和单字缩写,对於非专业人士而言,简直都像外星文字一样难以理解。但是这难不倒葛洛莉雅,她快速扫过那些数字,视线游曳在复杂的医学术语之间。在她的脑海中,任何一个数字都有它要表达的意思,而她能够为它们做出解释,知道它们所代表的涵义。
『不得不说,这些人健康得可以送进肉品工厂。』葛洛莉雅挑起眉毛。
她的结论让怀特探员微微发愣,他随即领会女人的讽刺,忍不住笑起来,『他们身上没有什麽疾病,这对妳来说可是个好消息。』他说。
『的确如此,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过几天我仍打算做个抽血检查。』葛洛莉雅淡淡说道。
怀特探员停下笑声,努力组织文字,安慰葛洛莉雅道:『不会有问题的。』
『我也这样希望。他们的行径和中世纪的领主没有两样,饮食新鲜,染上毛病的机会自然减少许多。』
葛洛莉雅的黑色幽默让怀特探员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此时又有人走入病房,葛洛莉雅循声看向门口。
『日安,斯图亚特女士。』
葛洛莉雅的主治医师,艾德蒙.马泽尔向两人走来。他是个高挑严谨的男人,苍白的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挡住後方深邃的冰蓝色眼睛。
葛洛莉雅见到马泽尔医师,嘴角挑起真诚的笑意,『马泽尔医师。』她唤道,语气里带着难以察觉的熟捻。
怀特探员起身让出座位,向房里的人们说声抱歉道:『我去一下洗手间。』随即走出病房。
马泽尔医师看着怀特探员留下的座位,脚下的步伐顿了顿,仍然走到桌边坐下来。
『今天觉得如何?胸口会痛吗?』医师开始他的例行询问。
『还好,起身移动的时候也不觉得疼。』葛洛莉雅回答。
『妳复原的速度不错,按照目前的状况评估,过几天妳就能出院了。』马泽尔医师语声清冷,搭配严肃的神情,十分具有权威性,『妳的肋骨不是完全断裂,接下来几个月只要别从事太过剧烈的运动,一般日常生活基本上不会受到影响。』
『希望如此。』葛洛莉雅不置可否地说。
『不过还得做完最後的血液检查,我们才能放妳出院。当然,如果能够得知对方的健康情况,妳便不必太过担心。』
『实际上,刚才我已经得知他们都非常健康。』葛洛莉雅悠然说道,她将十指搭成尖塔形状,托着下巴眯眼看着马泽尔医师,轻柔说道:『噢,这可让那些善良如羊羔,却不幸遭受病魔威胁的人们情何以堪?』
马泽尔医师无奈地叹了口气,和煦地念道:『豺狼必与绵羊羔同居,豹子与山羊羔同卧,少壮狮子与牛犊并肥畜同群,小孩子要牵引它们。』
『牛必与熊同食,牛犊必与小熊同卧,狮子必吃草与牛一样。』葛洛莉雅随口接上。
『《以赛亚书》第十一章。』医师点头说。
葛洛莉雅冷笑,『你相信?』她挑起眉毛。
『当然不,』马泽尔医师推了下眼镜,镜面闪过一道反光,『但是我们可以期望。』
『梦想啊,你的名字叫艾德蒙。』葛洛莉雅咏叹道。
『热爱演出的女士,即使我相信妳的言词,也请妳别这样调侃我,我们还不够熟。』马泽尔医师挑眉说道。
『那可真是遗憾,我所认识的那个你更加有趣,我亲爱的表哥。』葛洛莉雅掩口轻笑,『这个世界的你拘谨得让人叹息,如今我才明白,原来我是你生命里的救星。』
马泽尔医师呵呵冷笑,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看着她说:『也许我应该给妳安排个核磁共振摄影,看看妳的脑子到底伤到哪里。』
葛洛莉雅摀住耳朵,连连摇头不愿意听。
『妳的幼稚委实让我刮目相看。』马泽尔医师哼了声说:『圣诞节记得寄张卡片给我,我惦记亲人的贺卡很久了。』
『噢,期待被爱丶等待被爱的艾德蒙。』葛洛莉雅再度以咏叹调说道,随後停顿几秒,可有可无地说:『有空时替我在老亨利的坟上放一束花。』
『矢车菊?』男人挑起眉毛。
『是的,矢车菊。』她毫不淑女地翻了个白眼。
之後两人相视无言,病房陷入一片寂静。半晌,葛洛莉雅开口低声问道:『艾德蒙,你真的确定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米兰达.麦克斯威尔这个人吗?』
『是的,妳提到的其他几个名字也都不存在,看来我是妳唯一的「熟人」。』马歇尔医师无情地戳破她最後一丝侥幸心理。
『那……可真让人遗憾。』葛洛莉雅咬了咬嘴唇,心有不甘地说。
马泽尔医师见了不禁软下心来,『妳会新认识其他人,最终重新建立妳的「家庭」。』他开导她道。
葛洛莉雅耸耸肩膀,『有空的时候,艾德蒙,我会给你写信。』
『随时欢迎。』马歇尔医师扶了下眼镜,眼里充满笑意,随後他收起笑容,和葛洛莉雅一同看向门口。
怀特探员站在那里,搔着头问他们道:『抱歉打断你们,也许我可以进来?』
葛洛莉雅给了马泽尔医师一个眼神,他再次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嘲弄。
『我先走了。』马泽尔医师留给葛洛莉雅一个潇洒的背影,雪白的袍摆没入门框後。
葛洛莉雅望着怀特探员柔和地说:『请继续,怀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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