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红衣人敲了一声响锣,耷拉着眼皮拉长腔调,唱戏似的吼道:“斗战百胜钵哩提毗圣教,万寿祖圣紫微玄母天尊娘娘驾到——”
其余人齐齐挺胸肃立,大吼:“请天尊娘娘上座!”
吼声雷动,偌大广场的地面似乎都在隐隐震动!六大派诸人,一时间均微微色变;各派掌门和辈分高些的都围在里圈,正巧殷天正已经将张松溪打退,令他们得以分神,耳听着后头动静不对,便各自吩咐弟子看看来的究竟是何人。只是这些红衣人唱名的气势虽大,这名字却委实太长,只听其音还夹杂着胡语,六大派中除了昆仑派诸人,竟无一人摸得着头脑。但能在此时此地出现在这里的,多半是敌非友,六大派当中最好事的崆峒派在五老授意之下,弟子们个个手按兵刃警戒起来。
为首的红衣人喊完了号子,倒也没有真的让天尊娘娘“上座”,而是带领其余人两列一股地分开一条路来,让出中间一抹徐徐行来的红影。
这抹红影愈行愈近,得见其身段窈窕惊人、纤腰一束,轻红的裙角随风伞开,有如摇曳的火焰,分明是个妙龄女子。再行近一些,这女子看起来就更令人吃惊了——实在是因为她生得太美。
再红的花,也得有绿叶衬托方见颜色。她只身一人,从一堆面目凶恶、满脸横肉的汉子中步出,这对比不可谓不鲜明。她一头青丝,只簪了一根凤首金钗,钗上鸽血红流光溢彩,与她艳丽的眉眼互为点缀。大漠风沙之燥,不过令人体热,而望她一眼,却令男人眼热、心热。
因此率先出头打破了此刻死寂的,自然是峨嵋派的女弟子。出声的乃是峨嵋派里一向分贝最大的丁敏君,说起话来横眉竖目:“你就是这些人的头领?少弄玄虚,报上了家门来!”
何沉光正不动声色地打量场上六大派的人,去找她此行真正想找的那一位。崆峒、昆仑穿一条裤子,她熟的很,这一眼扫去,多是去看峨嵋、华山和少林的光头们,毕竟成名的大门户如此齐聚,她还是头一次得见;可惜这会儿小鬼围在外面,阎王都在里头,武当那几个零星人丁,更是被围在紧里头,这么多人头密密匝匝,根本找不到人。她不知丁敏君身份,见打头阵的是个恶行恶相的中年女子,连余光都不舍一眼予她,并不理会。
江大友就是方才领头唱名的人,他向来对狐假虎威情有独钟,能在这种六大派合围明教的场合假一波,那简直是人生巅峰,见领导这个态度,立刻知机而行,张牙舞爪地啐了一口道:“臭老娘无礼,也配问先生之名?快滚你姥姥的!”
丁敏君勃然大怒,骂道:“蟊贼找死!”立刻拔出剑来,就要上前。
其他五派人见面不识,昆仑派人却多有识得何沉光的。有几个曾往西凉府拿她的昆仑弟子脸色剧变,原本不愿立刻叫破她身份,暗自去知会何太冲。丁敏君发难之时,何太冲已经踱出了人群,沉下声来喝道:“何沉光——!”
他立定而喝,双足间距稍逾肩宽,这一声喝由他一身淳厚内力送将出去,立时响彻广场!丁敏君教他一喝惊着,她就是再蠢也知道此时自己不应出头,脸色怫然地停下了脚步。
何太冲在人前时向来有宗师威严,何沉光见他这副样子,倒真有些感慨。她避居西凉多年,此刻再走到人前,脑中念头一时也不免有些多。她面部表情控制得一如既往的好,满心兴味都牢牢藏在皮囊下。此刻教何太冲一瞪,昆仑十五载过往于她脑海中若隐若现,她灵魂似乎一分两半,一半微笑着到了后头、一半则情真意切地到了台前。
她原本有些冷淡的神情自然而然地一软,轻声唤道:“师父……。”
这声师父叫出口,她自己似乎也被吓了一跳,双眸见了水光。
她方才不紧不慢地走上来时,一张脸冷冷的无悲无喜、不聆外物,一见何太冲,浑身气质陡变,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娇娇怯怯的铁琴先生爱徒。她眨了眨眼,眸中泪水沿着雪白的腮颊滑落,令她美艳五官中那股令人燥热的力量忽地像被冷泉淋过,成了一汪被风吹皱的清潭。
养了十五年,就是条狗都有些感情,何况是人?何太冲当年因为朱武连环庄的血案被诸多人找麻烦时,心中着实迁怒于她,多年来但有只言片语,也是只能从被她败于西凉的弟子口中听见,待见着了本人,反倒真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犹豫来。
曾经的师徒二人答对过这两句,场上其他人终于回过了味儿来,有个好事的崆峒派弟子地去问昆仑的人:“她就是何沉光?那个红衣无厌?”
朱武连环庄虽比不上中土大派,名头决计不小,拜朱长龄交游广阔、何太冲大开香堂所赐,何沉光在西域相当有知名度,这名声多多少少也传到了中原。这下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什么噗哩劈、斗战胜,原来是西凉红教!不是说那弃徒是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吗?怎么居然是个弱不胜衣、娇美难言的佳人?
这头闹出的动静太大,终于是惊动了内圈的阎王们。张松溪被殷天正打退之后,武当七侠莫声谷旋即接过四师兄的棒,跳下场挑战殷天正。宋远桥朝扰攘的人群外圈看了一眼,视线却被乌泱泱的人头挡住,只听见何太冲喝了一声“何沉光”。他不知道何沉光是谁,此时不便离开,便低声对儿子道:“青书,你过去看看。”
宋青书点头应是,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那边厢何沉光对场上的□□目光通通无视,她耳尖地听到“红衣无厌”四字,才知自己这会儿已经在人后被取了花名了。只不过无厌足乃是罗刹艳鬼,这花名自然不是夸人的,所以传来传去,就是传不到当事人的耳朵里。
此行上光明顶的昆仑派弟子中,西华子曾被何太冲派去追杀何沉光,结果当着同门的面吃过何沉光的大亏,从此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他深知师父秉性,见了何太冲神情,生怕他心软,立刻抢出来厉声道:“贱人,你还有脸叫师父?你犯下滔天血案,残杀义士满门,但有良知,就该自裁于师门前!”
他话音刚落,奇变陡生,方才还站在原地的何沉光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方才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谁也未曾防备,谁知她突然出手、身法快得令人后背发凉,在旁人眼里,就是一抹红影刹那间闪到了西华子面前——下一刻只闻一声惨叫,何沉光已经回到了原地,手上还捏小鸡似的拖着西华子在侧!
她面上泪痕未干,犹带一分女儿伤怀,可西华子已经四肢软倒、整个人如死鸭子似的半趴在地,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阴招,惨叫不已!
何太冲在西域已是登顶高手,西华子就站在他旁边,他竟也没能反应过来,就这样被何沉光从他身边掳了人去。这一下兔起鹘落,何沉光手上功夫究竟有几合威力,唯有各人心证。
何沉光捏着西华子后颈,面上仍是笼着那股方才得见何太冲的愁意未散,口中却轻声道:“该死。”说罢轻飘飘扬起一手,就要朝他天灵击去!
场上诸人死寂一息,见状轰然炸了营,纷纷拔剑喝止!何太冲见昔日天赋出类拔萃的小徒儿武功竟已臻化境,手心微微见汗,亦是拔剑抢攻,口中喝道:“住手!”可是哪里还抢救得及?
他一声喊罢,何沉光快将拍到西华子天灵上的手突然在半空中急停!朝她攻来的人当中,唯有何太冲和一名少林灰袍僧人是真心出了全力的,她拉着西华子朝后飘去,守在她身侧的龚送、龚迎两兄弟早有准备,齐齐上前替她挡驾!
仿佛嫌不够热闹似的,红教的癞皮孬汉们“轰”地一声起哄叫好,乒乒乓乓地敲起了铜锣,污言秽语地盖过了那头正派人士的咆哮!
龚迎、龚送随侍何沉光左右,身手端的不俗,两人递兵刃的动作分毫不差,真如一人分出两个影子来。那抢攻而来的老僧乃是少林的一流高手空性,若以真实实力论,十个龚家兄弟都不是他的对手。可龚家两兄弟的剑法端的诡谲无比,甫一出手,一剑一刀同时舞出漫天白光、滴水不漏,令人不能寸进。空性不知个中关窍,华山派、昆仑派却有人知道,龚家兄弟使的乃是两派的不传之秘——正两仪剑法和反两仪刀法!
不过瞬息之间,龚家兄弟已经不歇气地递出五招,何太冲立刻看出不对,发觉剑招、刀招是被改过的,由两人正反合用,威力丝毫不逊于多人结阵!他惊怒交加,顿时明白何沉光早在昆仑时就偷学武功、或许早有反意,登时周身内力鼓荡数倍之威,要先杀了龚家兄弟,以免他们在六大派众目睽睽之下,使出更多招正反两仪的秘要来!
他成名已久,龚家兄弟在遇到何沉光之前却是无名小卒,哪怕从何沉光那里学来的招数再如何精妙,内力毕竟不济,五招过后,已显疲态;正当此时,何沉光不紧不慢地伸出一只手,在两兄弟背上各自拍了一掌——
空性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正自闷头耿直地一气殴打,谁知龚家兄弟突然刹那间速度比方才快了数倍变招,将他逼退一步之后,霎时间同时弃兵刃改用单掌,去打空性肩头!
何太冲冷笑一声,回剑去削龚迎手掌,龚迎急忙闪避!空性反应奇快,一只罩着灰色袍袖的铁掌顺着剑势而起,反过去一掌打中了龚迎的胸口!可这一掌打得实了,忽觉一股威力无匹的柔劲从龚迎胸口反弹而来,当即令空性手臂剧震,倒退了两步方才稳住!
这一招反弹神技,正是何沉光五年来苦练的九阳真气。她收回手掌,搭在西华子喉间,用只有战圈中诸人能听到的音量柔声道:“再不退后,他可就真的没命啦。”
龚家兄弟得她一句话,立刻趁着何太冲去看空性的功夫退出站圈,各持兵刃警戒。
空性口宣佛号,惊疑不定,何太冲见何沉光竟然只在两个下人背上拍了两掌就能震退空性,早知缠斗无益,更不愿再出招丢丑,脸色铁青。西华子诚然怕死,但也知道如果让何太冲没脸,自己只怕会比死还难受,故而兀自强撑道:“贱人……你竟……对掌门师叔动手……”
何沉光此行只为达到目的,并非为了跟全世界为敌,她紧了紧捏着西华子喉咙的手让他消声,缓声道:“你胆敢说他们是义士,原本该死。我是敬我恩师,才不杀你。你最好闭嘴。”
她这话说得清清楚楚,故意令场中所有人都能听见。六大派有些眼色的人看了何沉光这两下施为,早已起了忌惮之心,见她尚对何太冲有几分尊重在、并不是个疯子,听她言语间似乎还有隐情,心下均少了些须敌意,毕竟明教还有殷天正这个强敌未倒,谁也不愿意分神再去处理一个凭空杀出来、且来意不明的强敌。
华山派掌门鲜于通是个头脑派,率先机智地抓住了重点,他见何晨光拳头太大,顾不得自家绝密武学被人偷师,得以今日六大派齐聚光明顶的大事为先,此刻和红教打来打去简直是笔糊涂账。他暗想:从未听过西凉红教和明教有甚么交集,可何沉光看着又不像来给他师父助拳的,何况何沉光当年为什么杀人满门,至今也没个定论。便出列斯斯文文地道:“足下若真念及香火之情,还是放下你昔日师兄再说话罢。不知足下与朱武连环庄昔日有甚么恩怨,连尊师铁琴先生的养育之情都不顾了,犯下这等大过?足下可知铁琴先生五年来受他人诘问苛责……”
华山派的其他长老这会儿因为惊见龚家兄弟使出家传绝学,正自气得七窍生烟,他们严厉守旧,惯不吃年轻掌门善于变通忍辱的这一套,哪里有空参悟鲜于通猛打感情牌的良苦用心,当下一个矮子跳出来截口骂道:“这妖女为祸一方,能安的什么好心!?她竟偷学了我华山武功去,焉知不是为了人家高门大户里的传家宝物杀人!?要是真有甚么苦衷,缘何五年来对她师父不闻不问,可见是早生反骨,想出去自立门户!!”
何沉光看了那矮子一眼,倏地弯了弯唇角,娓娓道:“为祸一方?昆仑脚下泰半的穷凶极恶之徒,如今都收拢到了我门下,再也不敢作恶。真论起来,你们还得谢我一声。”
那矮子怒不可遏道:“放屁,放屁!!你包庇血手张,伤我华山弟子,恶行多端,你——”
何沉光道:“你们来我家门口挑衅,难道要我不还手?血手张年年在我这里为乡民修桥补路、赎还罪孽,可比一刀杀了有意思多啦。”
她软语呖呖,道理越说越歪、越歪越愉快,但寥寥数语,却让着实在场诸人情不自禁地脑补了一番她的行事风格。那矮子正自气得说不出话来,突然有一道清亮的声音不可置信地响起:“是你?”
何沉光一听这声音,即刻举目望去。
只见华山弟子中间,走出一个作书生打扮、衣袂飘飘的俊美少年来,一双剑眉微蹙,正定定地朝她望来。
何沉光见了此人,歪了歪头,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来。她用一种快活的声气道:“……青书公子。中午的饭菜,还合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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