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沉光这话说得着实瓜田李下,一时间所有人的眼神都情不自禁地投到了宋青书身上。
宋青书来时与峨嵋派同行,峨嵋上下对他印象极好。要说有哪位是不买账的,自然是丁敏君。她方才受何沉光大辱,方今满脑门地拱火,一听何沉光话音不对,立刻拿出平日里逼迫于师妹们的那一套来,厉声道:“宋师弟,你可是认得这妖女?!”[1]
她三番两次跳出来彰显存在感,终于引得何沉光随意地睇了她一眼,打量着她道:“……你是峨嵋弟子。怎敢这样称呼张真人徒孙?”
她这话说得原是没错,峨嵋立派宗师郭襄与武当张三丰实为同辈,若真按辈份算,丁敏君想去给宋青书当师侄都未必能够。只是门户有别,辈份原就实难算得清楚,便是按年纪序齿,也无伤大雅。
丁敏君闻言再次大怒,拔出剑来又要发难!只是这一次程咬金来得更快,她身后又有个少女拨开人群唤她:“师姐不可!”
何沉光看了一眼那出声的少女,这一看目光就稍稍凝了凝。只因这少女生得清秀明丽,在人群中十分出挑,瞧面目只有十六、七岁年纪。何沉光刚才见丁敏君俗家装扮,已有所猜测,再见了这少女,就更加怀疑二人身份。那中年女人是不是丁敏君不要紧,周芷若才是重点。
她正心下微微泛疑,那少女又劝说了丁敏君一句:“师父她老人家叫您过去。”
灭绝一发话,丁敏君绝不敢违逆,当下只得忍着火气剜了宋青书跟何沉光一眼,冷笑道:“宋少侠,我看你还是自矜身份的好。”说完一转身走回人群。
经何沉光这么一闹,六大派中五派都被惊动,唯有峨嵋派灭绝师太不曾现身,还在紧里头观战。要说“自矜身份”,在场有头有脸的宗师没有一个及得上灭绝的,后头的动静再大,她自巍然不动,只等弟子回话。得知外头来的是个另立门户的昆仑弃徒,以她的脾性,就更不屑去看别人家门龃龉的热闹,这才遣周芷若叫回了丁敏君,何沉光确实没有猜错。
丁敏君方才的话说得诛心,仿佛坐实了宋青书同这红衣女魔头有甚么关系一般,饶是宋青书自问再清白不过,到底他面皮薄些,眉头蹙地更紧。众目睽睽之下,他倏地冲何沉光拱了拱手,语气从容地道:“昆仑脚下匆匆一晤,本以为是为人解围,原来是是我有眼不识。”
他自小长于武当,大承其父之风,不计天赋、教养,皆是美玉良材,成就他一身非凡气度,且遇事沉着冷静,从不怯场。他本就生得颇为英俊,反应过来之后,三言两语透出了前因后果,说话滴水不漏、行止有度,人如松风徐引,弱冠之年已有君子美态,反倒衬托得刚才的丁敏君水准太洼。
何沉光越是见他这样应对,越是想起两人初见时他那副脸红如血欲滴的少年青涩。他这样不着痕迹地辩解,反倒让她想要狠狠地冤他一冤,是以她仍是用那种快活的声气道:“怎么会?我得谢谢你。”
宋青书眼风扫过被何沉光捏在手里、奄奄一息的西华子,脑中不知怎地,蓦然想起何沉光拿着他的茶杯时,也是这样一只十指纤纤、柔若折柳的手,当时焉知这只手若要取人性命,是如此轻松?又看向何沉光背后好几个面熟的红衣人,心下了然地想:看来这些天来送饭给我的,就是她了。
那日过后,他并不是没有想起过何沉光。毕竟只要见过那样一张脸,恐怕无人能不再想起她——其时一想到她,脑海中就是个脾性十分不同于中原女子的塞外姑娘,确实很美,也确实很远;现下得知她的身份,他忽然先于该有的警惕之前,生出另一种古怪的感觉来,忽觉那种“远”乍然近了许多。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滚过,面上却丝毫不露,前一句话毕,他停了停,不卑不亢地又说了一句:“何姑娘若真要谢我,就请你放下西华子师兄。”
当此情境,胆子大的叫何沉光一声妖女、魔头,有顾忌的称一声足下、阁下便罢了,宋青书却能叫她一声“何姑娘”。何沉光颇觉有趣,定定地望他,看也不看西华子一眼,手却松了开去。西华子一直被她像提破麻袋一样捉着,这下面朝下倒在地上,瞧着四肢无力,显然哪怕是何沉光放了他,他也没力气走回昆仑派那一头了。
宋青书一人站在面目平庸的人堆里,更显光华耀眼。何沉光一看着他这个人,便觉舒心,一舒心戏瘾就来得更大。她细细地又看了看他,方才那种快活便慢慢地从她脸上消失了。她轻声道:“……青书公子也要和这些人一样想么?”
这话实在暧昧,宋青书便怎么去答,恐怕都得被她继续往沟里带。他抿了抿唇,终究没有作声。
鲜于通方才教人打断,心中叫苦,正好趁着宋青书与何沉光答对之际,暗中连眼色带递话地弹压住了华山派诸位长老。他见宋青书被迫骑了老虎,自然要抬一抬武当二代首徒的轿子,结个善缘,便出来打圆场道:“足下今日若是来与铁琴先生讲情的,何苦动此干戈?”
何沉光见鲜于通这台阶都递来递去居然都递到自己脚下了,对他这话搭子的职业操守也有几分认可,便顺应其意,沉默一息,面色微寒道:“我没犯错,谈何讲情。”
何太冲厉声道:“放肆!你仍不悔改么!!”
何沉光闻言神色剧变,却没有去看何太冲。她突然闭了闭眼睛,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舍弃了某些东西,再睁眼时脸上最后那点伤怀也悄然褪去。她张了张唇,眸光虚落在面前人群上,冷冷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朱长龄与武烈合谋害死我一位朋友,本就该死。”
她话音落下,人群齐齐一静。方才被鲜于通压下去的华山长老忍不住又冒出头来,喝道:“朱先生高义,昆仑脚下谁人不知?你说他害了你朋友,且报上那人名讳来!”
何沉光面带讥色,道:“你不配知道他的名字。”
此言一出,人群又是哗然,当中仍以那个华山派长老骂得最为起劲,说她空口无凭、含血喷人。一片嘈杂之中,宋青书忽然轻声道:“姑娘何必争这一时短长?你说出那位友人的名字,总还是会有余地的。”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险些被人群的喝骂声掩盖了去,何沉光却是因为一直在注意他,听得甚是清楚。她看向宋青书,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内力轮转、开口将声音温温柔柔地送将出去。“我今日来此,也是猜着我那位朋友的遗愿,来保护他家的亲人。他人生死,与我无干,但谁要与他家亲人为难的,我必将他性命永远留在光明顶上。”
她这话说得十分随意,内容却令人后背生寒。眼下明教一败涂地,六大派此役必胜,现下唯有殷天正仍在与各派人手苦苦鏖战,实则也是强弩之末,若何沉光要保的人在六大派里,自然是说不通的。鲜于通脸上那彬彬有礼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沉声道:“不知足下今日要保的是哪一位?”
何沉光举步而行,边走边说:“天鹰教教主,殷老前辈一家。还有……”她前半句说完,六大派弟子纷纷拔出兵刃、严阵以待,她身后红教教众亦人人列阵合围,亮出各色兵器!
先前那名华山派长老吼道:“此女果真与魔教妖人勾结,还有甚么好说的!?铁琴先生这便下了决断,我等帮您老人家清理门户!”
何沉光方才字字句句,其声虽柔,但却有内力相和,铿锵作响,遍传光明顶。不待那名华山长老再接着喷下去,人群正中突然传来一把苍老浑和的声音,如钟磬嗡鸣般震住了聒噪之人的耳朵。
那声音道:“敢请教小友,你口中的我家亲人,究竟是哪一位?”
何沉光脚步一停,温声相问:“是殷老前辈么?”
那声音答道:“正是。”
何沉光听殷天正应承了自己身份,反倒不急于回答了,而是怔了一怔。
她感觉到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种感觉很是新鲜,和她平时走着在街上被男人注目、坐在堂上由红教的歪瓜裂枣们注目时都不一样。这感觉不但新鲜,还很让人愉悦、甚至有些隐隐的兴奋——她灵魂中在前台起舞的那一部分,仿佛更起劲了。
她脸上表情,忽悲忽喜,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身周的喊打喊杀、剑拔弩张,似乎都被她隔绝了在外。半晌,她才说道:“我说的是……是您亲外孙,张无忌。”说罢微微而笑,腮侧却又悄悄滑下一滴泪来。
即便一时想不起“张无忌”究竟是何许人也,江湖中人也大多知道殷天正只得一个爱女殷素素,殷天正的外孙自然就是殷素素与武当五侠张翠山的儿子。这下子方才还扰攘不止的那群人均像是掐了脖子的鸡,竟是短暂地安静了一息。
殷天正与何沉光一问一答之间,看似平淡,实则皆是用的上乘内力发声。且殷天正此刻正与莫声谷过招,声音却依然四平八稳,其功力之深,着实骇人,令专心于这场比试的武当、峨嵋诸人尽皆微微色变。待何沉光“张无忌”三字一出,更是令莫声谷、殷天正同时心神剧震!殷天正惊痛之下,手下再不容情,使出他毕生绝艺鹰爪擒拿手,去迎莫声谷递来的长剑!
这一爪若真是抓实了,莫声谷即便能刺中殷天正,自己也必得毁废一只手去,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可莫声谷听到张无忌之名,焉能无动于衷?殷天正发力之时,他亦抖剑回旋,竟是拼着这一招不打了,口中惊道:“你说甚么!?无忌怎么了!?”
也是因着他这一招的回旋之隙,殷天正得以在最后一刻收招,吐出一口浊气,道:“你过来。”
他这一句“你过来”自然是对何沉光说的,声音不似方才那样四平八稳,听来竟有一丝发颤。在旁观战的武当四侠虽然并未多分神理会何沉光那一头,但何沉光先前所说的话都是听见了的,这下人人亦是色变,莫声谷最是性急,提着长剑拨开人群道:“你说无忌怎地了!?你说他是被朱武连环庄的人害死的!?”
何沉光见他神色惶急、打扮与别个不同,猜出他应该是武当来人,神色一缓,道:“……五年前,昆仑雪岭上,连环庄的人将他推下了悬崖。”
她话音甫落,突然身形疾起,整个人快如一尾红练,越过人群,飘向了六大派合围正中的殷天正!她这一着轻功奇快无比,底下人群里同时刺出十数柄的长剑,却都够她不着,只见她擦着无数兵刃寒光,轻盈地落在了殷天正面前,缓声道:“殷老前辈,你好。”
殷天正惨然笑道:“你也好!敢问你一声,我的无忌外孙,果真已是没了么?”
何沉光抬头看住面前须发皆白的老人,道:“……确真。我在悬崖边找到朱长龄之女朱九真时,她亲口说无忌带着朱长龄一同跌落了悬崖。我拿住了朱长龄一家与武烈,细细问过……”她声音微沉,语气透出一丝狠意:“他们承认了。他们是为骗出屠龙刀的下落,诱骗于无忌,哪知事情败露,无忌为了守住秘密,宁愿跳下悬崖——”她越说越快、声音发尖,嘶嘶地道:“——这两家的畜生,我已全部料理了。”
她说得如此详尽,若说他人先前只是信她两分,此刻也起码信上了七分。张松溪乃武当七侠中智计最足之人,立刻去问何沉光究竟如何识得张无忌、二人相处的种种细节;何沉光一一据实相告,无一处可疑,殷天正再无不信的,登时眼中泪水滚滚而落,仰天长啸!武当五侠均脸色发白,宋远桥一向稳重自持,竟也阖目不语、脸色发白,喃喃道:“五弟!是我们对你不住!……”
鲜于通心中计较情势,殷天正若再添助力,今日鹿死谁手,便未可知,眼看连武当的人都掉了链子,脸色立马青了,再不复方才那样好言好语的态度,冷声诘问何沉光道:“你口口声声指控朱家、武家杀人,人证物证何在?此事非你张一张嘴皮子就作得数的!”
张翠山夫妇一死,谢逊下落本就无处追索,得知他二人唯一的儿子也死了,在座也不知道有几个人暗自心惊。若何沉光当真与张无忌关系匪浅,难保她不知道一二内情。原本六大派立场上不该与何沉光为敌,有了这层关系,反倒不能轻易善了、放何沉光走路。鲜于通最先想透了这一层,有意把水搅浑,拖延一阵好想个一箭双雕的计策,因此率先出来带起了节奏。
何沉光淡淡道:“没有。鲜于掌门岂不知他二人家小,全都死在我手上?既然死得干干净净,那便死无对证。”
鲜于通何尝不知连环庄血案没留下当事活口,早料到她会这样回答,步步紧逼道:“你若当真问心无愧,为何既不留一二人证!?”
何沉光似乎是听到一件极好笑的事一般,幽幽道:“……都是些该死的畜生,我凭甚么留他们的命?便一时半刻的活头,也不能给了他们。”
她这话说得恨意彻骨、双眼流露出极其狠毒的杀意,直说得人又后脖子发凉,却也半点不似作伪。
这一次班淑娴与何太冲领弟子同来,她见丈夫对何沉光似有容情,已然心下大恨,这时方才找到机会说话,阴恻恻道:“你做的好事,既觉着自己样样都对,五年来却没胆子回昆仑分辨么?”
何沉光还在昆仑时,对班淑娴极尽逢迎,见她这时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从前给她的好处,更觉得这老虔婆属实毫无价值,双眸一转盯上了她,不紧不慢道:“我不乐意。”
她突然抬起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抬眸一一扫过眼前的人,续道:“自从他死了,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的人,皮囊看着再鲜亮,谁又知道它人皮里头到底包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她绽开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又重复一遍:“所以我不乐意。”
班淑娴“铮”地抽出长剑,厉声道:“不肖孽种,自甘堕落!!”说罢猱身而起,剑尖直指何沉光!!
正在此时,人群外围突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且慢动手!”
伴随着这道惶急无比的声音,一道灰影突然从人群中闪出,正正拦在班淑娴与何沉光之间!这灰影内力之拔群,所到之处,竟震道了一整列六大派弟子,身法更是奇快,班淑娴剑尖寒芒未至,这人已伸出一掌,平平推去,口中竟还有余裕回头对何沉光说话!
他叫的是她的名字。
“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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