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缨是个很能喝的。她能不能真把一个军营的人都喝倒了,魏韫不知道,但起码他是快要撑不住了。
他杯子里的酒不多,面前的女人一次只肯给他倒上半杯。
那半杯还是她眯着眼掂量着倒的。
也不知是生怕被他分走太多的酒,还是顾忌到他的身子。
长星、渡云在外虎视眈眈,面前的女人还在仰头喝酒。酒水顺着她纤细的脖颈往下流,沾湿了身上的衣袍,没入领口……
魏韫总算回过神,目光在冯缨脸上少许停留,而后转过头去。
“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城了。”魏韫说着站起身来。
冯缨趴坐在桌边,仰头看他:“不是已经让曾伯去收拾屋子了么?这么晚了,城门已关,你还能进城?”
魏韫摇头:“二姑娘在这,我不好留下。”
冯缨愣了愣,噗嗤笑出声,略带了醉意的眼角眉梢微微上挑:“读书人。”
那笑声停了一瞬,而后卷土重来。
魏韫拱手行礼,一直走到中堂外,听得身后还不时传来的酒杯触碰桌案的声音,忍不住回了下头。
那个趴坐在桌边的纤长身影,还在一杯杯的喝酒。
就好像,对她来说,酒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魏韫回了城。
他有通行令,城门关闭后,仍能正常进出。这是庆元帝许多年前的赏赐,整个平京城里,能像他这样自由进出的人,不超过一只手的数。
即便是魏家。也不过只他手里有。
他回府,就有伺候的老奴上前打灯:“大老爷傍晚回来与老夫人又吵了一家,临了打发人送了几样东西,现下都搁在长公子的院子里。”
“是什么东西?”魏韫轻轻咳嗽两声问。
“是底下人送来的果子,还有一些文房四宝。老夫人的意思是把果子都给府上的公子们分一分,长公子……长公子的身子不好多吃,多了也是浪费。”
“只是为了果子?”
老奴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藏住话:“还有一位漂亮的姑娘,说是给老爷做妾的。只是老爷……老爷说长公子已经这个年纪了,他再纳一个比公子还小上许多的妾,传出去会叫长公子没法做人。”
说话间进了屋,长星掌起灯。
魏韫低笑一声,道:“你看,父亲他这么看来倒的确是待我极好……”他话没说完,喉头发痒,忍不住用力咳嗽起来。
渡云忙倒水递过去:“公子今晚实不该陪冯二姑娘喝那些酒。”
“不过是些酒水而已。坏不了事。”
魏韫说着,打算洗漱一番这就睡下,外头不过片刻的功夫来了个丫鬟,隔着门说老夫人要见他。
魏家这一代,共三房。魏老夫人一子二女,唯一的这个儿子,就是如今的长房老爷,魏韫的父亲魏阳。后头的二房、三房便都是老太爷的妾出子。
魏阳娶妻康氏,夫妻二人成亲多年,只有魏韫这一个孩子。魏韫出生后有一年突然大病,之后身子就颓败了下来,这些年将养,太医的说法也是得好生养着不然恐有损性命。
魏老夫人不是不疼魏韫,可这个嫡孙身子不好,嫡子又为了妻子和唯一的儿子,咬定了不肯纳妾蓄婢,更不说生出几个庶出子来,是以老夫人对魏韫到后来也没了从前的疼爱。
偏偏魏韫这样的身子,却又是任着太子侍讲,还是庆元帝跟前的红人,即便是魏老夫人,也不敢太冷待了他。
所有人都盯着他,生怕他一时身体不适就这么没了,到时叫陛下责怪下来,他们谁也不敢担这个责。
魏韫一回府,不一会功夫,阖府的人都听说了。
魏老太太把魏韫叫到跟前:“你随陛下围猎,可有遇到什么事?你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太子的伴读,可你更是咱们魏家的长公子,陛下他们但凡有什么事,你不能忘了告诉自己家里人。”
“还有,那些果子,那些果子都是底下人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你身子不好,少吃一些,多分点给你的弟弟妹妹们。你是咱们魏家的长公子,是哥哥,要知道照顾弟弟妹妹。”
魏韫沉默,良久道:“陛下与太子的事,身为臣子,孙儿不能随意往外说。那些果子既然弟弟妹妹们喜欢,我这就让长星送回来,祖母命人分下去就是。”
魏老太太有些不喜:“你这性子太过一本正经了。祖母也不是要你把那些私密事说出来,不过就是说说围猎的时候,都听到过什么事。”
魏韫道:“祖母,祖父在世时曾经说过,魏家人不插手天家事。”
“魏韫!”
魏老太太恼怒道,“你非要这么执拗么?”她咬咬牙,话锋一转,“行吧,你有你的主意。我听说你最近时常外出,你娘为了你吃了二十几年的斋,连你爹都不肯顾了,你要是乱跑出了什么事,你爹娘要怎么办。”
魏韫低头,浅笑一声:“祖母不是已经为父亲找了位温婉漂亮的侍妾吗?”
房里陡然安静下来,伺候的丫鬟屏息凝神,悄悄退了出去。
魏老夫人脸色难看。
她这么多年来过得都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老太爷还活着的时候,她就是被捧在手心上的那个。尽管还有个谷姨娘和她一道伺候老太爷,而且还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可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有被人慢待过。
等嫡子娶妻生子,庶子也逐个成家,尽管老太爷去了,她还是魏家的主子。几个媳妇和家里的仆役奴婢个个对她言听计从。
直到魏韫长大……
“这是你同长辈说话的态度?”
魏韫沉默,吃力地咳嗽几声,笑了笑:“祖母,父亲想要纳妾,做儿子的怎么也不说阻拦。母亲这些年吃斋念佛,委屈了父亲,想来也不会拦着不让别人在父亲身边伺候的。”
魏老夫人皱眉道:“那你是同意了?”
魏韫咳嗽:“自然是同意的。”
魏老夫人高兴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她高兴极了,连连拍手。
“你也知道的,你身体不好,寺庙里的高僧都说你寿数不长,你就算成了亲,也不容易让妻子怀上。可你看看咱们魏家,你爹是嫡长子,在朝中也有不低的身份,你爹总是要有个后的。”
魏韫双眼微眯,一瞬后,他低下头,咳嗽几声,笑道:“是,祖母说得对。”
他陪着老夫人,又说了一会话,直到咳嗽越发厉害,明眼人都瞧得出他精神不大好,魏老夫人这才摆着手让他赶紧回屋休息。
魏韫费力地走出中堂,长星渡云连忙几步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扶住。
“长公子……”长星有些着急。
魏韫摆手,不许他说话。
渡云低声道:“长公子,二房三房的人都在附近盯着。”
魏韫咳嗽,吃力地往他身上靠,缓缓道:“让他们看。看清楚一些,省得觉得我背地里做了什么,叫他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两人应喏,见他脸色不对,不敢再慢,忙扶着人走。
魏韫回了院子,当下便睡了过去。半夜起了一身冷汗,叫渡云发现,忙擦过身子,换过衣裳,这才重新倒下去睡。
这一觉主仆二人都睡到了天明,只不过魏韫的情况看起来有些不好。
他连床也起不来了,躺在床上,浑身酸疼,后头发涩发干,说不出话,也睁不开眼。
长星和渡云到底在他身边伺候了好几年,一下便知自家公子这是又病倒了。
喂过水,也喂过平日里服用的药,又过了一会,魏韫似乎稍稍好了一些,勉强能开口说话了。
“公子昨夜不该陪冯姑娘吃酒的。”长星绞干帕子,擦了擦他的额头。
魏韫吃力道:“不是她的错。”
渡云碰了碰他的额头,又碰了碰手,皱起眉头:“好像发烧了。公子,还是请大夫过来看看吧。”
魏韫闭眼:“不用了……熬一熬就过了。”
“不成!必须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有人急匆匆进门,紧接着传来女人的脚步声。长星渡云回头,瞧见来人,忙起身行礼。
魏阳摆了摆手,走到魏韫床边。他昨夜与母亲大吵一架,被气得不轻,在房里喝了不少闷酒才堪堪睡下。早上醒来,瞧见原先伺候自己的那些丫鬟被人赶到院子里,只一个陌生女人进屋,当即明白是母亲又做了什么。
他正打算去理论,就听说了昨夜母亲拉住魏韫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临了一院子的人都瞧见魏韫的脸色十分难看,似乎是身子又有不适了。
他闻言赶来,还没进门先遇上了长年礼佛的妻子,再接着果真撞见儿子又想硬撑着不肯见大夫。
魏阳赶长星去请大夫,回头便对身边的康氏道:“含光的身子不好,你既然出来了,就多照顾照顾他。难道佛堂里的泥塑,比咱们唯一的儿子还重要?”
康氏原本神色凄婉,闻言变了脸色,眼帘一垂,手上又捻起佛珠:“有菩萨保佑,我儿的身子又怎么会不好起来。”
她就这么远远的看了一眼,转身就走。
魏阳怔愣一瞬,咬牙:“你……”他回头,对渡云道,“你家公子这模样你们可要照看好了,实在不行就拿我名帖,私下去……私下去找韩太医。”
他说完看着儿子,有些迟疑,良久,道:“尽量瞒着些,别惊动了陛下。”
魏阳终究没有在屋里久留。
渡云急忙去送,回来的时候,就见长公子半睁着眼,分明是将他们夫妻二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长公子……”他有些犹豫。
魏韫却发出低哑的笑声,笑到后面,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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