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京城东郊,有温汤。
据说是九天神女爱上凡人后落下的泪。
又有说法,说那一座座温汤,是神仙斗法时,留下的坑洞,蓄上池水后冒出了热气。
种种说法,分不出真假。不过说到底,东郊的温汤的确不少。其中有一大半,握在王公大臣手中。
冯家自然是没有那个资格拥有自己的温汤。不过盛家有。
冯缨骑马从桥上过,恰能瞧见稍远处的山庄门前,几个还没马蹄高的小儿,正蹲坐在那摸狗。
大傍晚的,不光有没回家,或许是已经吃了饭还在外头玩的小孩,还有没回屋的老头。
有个老头就坐在门边,抽着旱烟,时不时掂一掂烟杆,冲小儿们叮嘱几句。
大狗百无聊赖地趴在地上,任由胆大的小儿往它后背上骑。再远点的有棵大柳树,也不知在此地生长了多少年,主干粗壮,柳叶纤长,半侧叶子直直地往边上的河道里垂,风一吹,飘飘晃晃,给树底下卧着的狸奴散散热。
冯缨望着眼前的一切,微微眯起了眼。
马甩着尾巴,嗒嗒往前,悠然自得地把她送到了山庄近前。
那老头循声望了过来,眯了眯眼,半晌没有反应。倒是大狗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跟前,绕着马打转。
“是……表姑娘?”老头站起身,“真的是表姑娘来了!”
老头上前,冲着狗斥道,“回来,这是咱们家里的表姑娘,回边上玩去。”
那狗甩了甩尾巴,果真回到刚才的位置,重新趴好。几个小儿咯咯一笑,又扑上去玩闹,一边玩,一边还朝冯缨看。
冯缨翻身下马,老头满是意外:“早前就听说表姑娘回京了,家里事多走不开,没能去见姑娘。姑娘,老爷们在河西可都好?”
“都好,舅舅们身体健朗。”冯缨说完侧身看着山庄大门,“这里,还是从前的样子。”又对老头谢道,“曾伯,辛苦你了。”
曾伯急忙摆手:“不辛苦,不辛苦。我这腿坏了,一只眼睛还瞎了,要不是大老爷好心收留,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呢。”
冯缨小时候曾经来过这个山庄。
盛家的这个山庄,早年是先帝在世时赏赐下来的。里头有处极大的温汤,被分隔成两座池子,专门供盛家人用。
她很小的时候,也被冯奚言带来过。因为她是盛家叮嘱了要关照的外甥女,五岁前,冯奚言和祝氏每每想要泡温汤,都会借口她要养身子,带着她进山庄里住上两三日。
在冯缨的记忆里,曾伯就一直守在这里。主人家不来时,便粗茶淡饭过活,来了则请附近村子的妇人过来煮几天好菜。
日子可以说,过得十分简单随意。
冯缨同曾伯简单的聊了几句,便由曾伯的媳妇曹婆子带着去了山庄里的汤池。
被分开的温汤,一半是给男主人们用,一半自然就留给了家中女眷。盛家倒不是一直都像这二十来年,全家都在河西。早年也是一半子孙留在平京,一半驻守边关。
因此山庄里的温汤,从秋日起一直到春寒料峭,都会有人使用。有时他们还会呼朋唤友,带上三五好友,一块来泡泡,暖暖身子。
女眷们用的汤池被用石头垒成的半面台基,与另一半汤池分隔开。台基上是用常年不腐的竹料做的隔档,绘着梅兰竹菊,十分清雅。
再旁边是廊屋,可供女眷更衣、进出。
冯缨解开身上的衣裳,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汤池旁,然后赤着脚,走进汤池,靠着石壁慢慢坐下。
温汤浮动,等到身体尽数没入温暖的汤泉水,冯缨快慰地舒了口气。
她在平京这些日子,远比在河西那二十年更累。
这么一对比,她越发想念在河西的日子了。上辈子的亲人,这辈子的舅舅和大哥,大概会是她这一世最大的牵挂。
哪怕她真要在这里嫁人,那个人也一定比不过他们。
嗯,一定。
冯缨靠上石壁,仰着头,舒服得索性闭上了眼。
她趁着城门关闭前最后一个出了城,这会儿到山庄,天已经黑了。汤池旁留了一盏昏暗的小灯,不会很亮,配上莹白的月光,叫她渐渐泛起睡意。
曾伯和曹婆子的声音远远的从廊屋那头传来,她困得迷糊,听不大清楚。再后面,好像又多了别的声音,有些耳熟。
冯缨在汤池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等她睁开眼,就听见耳边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她回头看,是先前在山庄门外看见的大狗。
它乖巧地趴在汤池边,偶尔动动耳朵,转头看一眼飞过的虫子,又回过头来看着她。
冯缨转了个身,伸手去摸它的下巴。
它乖巧地抬起头,被摸得舒服了,还眯起眼哼哼。
冯缨忍不住笑:“你怎么这么乖呀。”
大狗甩甩尾巴。
冯缨感叹:“可惜了,这般好月色,忘了带酒过来。要是能一边泡,一边喝酒,那就更舒服了。”
她在水中伸了个腰,发觉皮肤都有些泡皱了,赶忙从水里爬了出来,裹着身子就进了廊屋。
大狗跟进屋里,寸步不离。
“是谁派你来的呀?”冯缨穿好衣裳,擦着头从廊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冲着大狗说话。
大狗自然是回答不了,只紧紧贴着她走动,毛发擦过小腿,冯缨痒得忍不住想笑。
正打算喊它别闹,一个转身,看见廊道那头,衣袂翩翩的男人。
“魏长公子?”
魏韫只穿了一身中衣,外头半披着青碧色的长衫。身边的长星和渡云,一人打着灯笼,一人提着盒子,脚步略显得有些匆忙。
“冯二姑娘。”魏韫站定,神情略显出几分窘态。
冯缨诧异问:“长公子怎么在这?”
都是一块随行回京的。没想到会在山庄里又遇上。
大狗“汪汪”亲昵地吠叫起来,还走到魏韫跟前疯狂地摇着尾巴,分明是十分熟悉的样子。
魏韫眉眼弯弯,笑道:“因太医说盛家的温汤能调理我的身子,承蒙盛将军照拂,允我进出山庄,随意使用温汤。”
他说完,脸颊微微浮起红晕,咳嗽道,“只是没料到,二姑娘竟也会来泡温汤。方才听到隔壁……有二姑娘的声音,就想着早一步离开,免得姑娘见了我等觉得尴尬。”
冯缨愣了一瞬,旋即笑了起来:“不尴尬,不尴尬。可能是曾伯夫妇俩年纪大了,一时忘了提醒我。”
她低头拍了拍大狗的脑袋,“去,同曾伯说一声,就说我请长公子吃酒。”
大狗就像是当真听懂了一般,“汪汪”叫了两声,撒腿就跑。冯缨把身一转,笑道:“长公子这边请,刚跑完温汤,就急着赶路恐怕要被夜风吹得受寒。倒不如吃点酒,暖暖身子,再在山庄里睡上一晚,天亮了再走。”
其实,这原本也是魏韫的打算。
他这些年不时往来山庄,早得了盛家的允许,会在山庄内留宿。只是刚才泡汤时突然听到隔档那头传来了女子的声音,当下就想避一避。
他看了看坦荡自然,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冯缨,心下莞尔。
曾伯夫妇俩在廊屋里说话的时候,就是一个想要提醒隔壁有男客,一个担心吵醒了正泡在温汤里睡觉的姑娘。
见两人一道出现,夫妇俩赶忙把中堂又收拾了遍,摆上点热乎的吃食,也很快遵照冯缨的意思,端了一坛酒上来。
酒是曾伯自己酿的。
夫妇俩在山庄后头种了几块地,能自给自足,有多余的粮食,也不必去城里买卖,全被曾伯酿了酒。
屋内点上了几盏烛灯,冯缨倒酒,一杯全满,一杯堪堪只有一半,然后腾出一只手来将这半杯酒递给了魏韫。
魏韫伸手接过,细长的胳膊能看到漂亮的肌肉。
冯缨下意识多看看了几眼,收回视线,仰头将酒饮尽。
“没想到,曾伯不光手脚功夫好,还酿得一手好酒。”冯缨舔了舔嘴唇,闻着空酒杯的香味,一双眼亮晶晶的。
兴许是因为这杯酒,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更亲近了一些。因为面对面坐着,冯缨脸上的表情,魏韫看得一清二楚,她那张漂亮的脸上只差刻上“想要”、“全拿走”几个字。
“冯二姑娘真的很喜欢喝酒。”见冯缨又倒了一杯,还在小酌那半杯酒的魏韫,忍不住跟着多喝了两口。
和那日送来的胡姬的酒一样,谈不上多好,只勉强能下咽。可她的样子,就好像面前的这坛子酒是琼浆玉液,喝一杯,就少一杯。
“因为河西很冷。”冯缨举着酒杯,轻轻晃了晃,酒水泛着一层波光。
“河西太冷了。春天冷,秋天冷,冬天更冷。夏天,河西就几乎没有夏天。对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酒能暖身子,所以在河西,男女老少都喜欢喝酒。”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会喝的。”
“头一回喝,一杯倒,栽进大舅母酿酒的酒缸里。大舅追着带我去偷酒喝的五舅、六舅跑了一条街。后来慢慢就学会了,也练出了酒量。”
冯缨冲魏韫笑,一脸自豪,“我现在,能喝倒一营地的男人。”
她笑得灿烂,如山花绽放,叫人随之一笑。
“你很厉害。”
魏韫笑声低了一些,望着面前因为饮过酒后美得越发张扬的女人,道,“这世上的大概没有谁,能看到你喝醉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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