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郎眉高鼻,薄唇轻抿着不自觉便显出种冷漠疏离,他身上穿着半旧的蓝底綉竹长袍,膝盖微曲着俯身查看她的腿,一贯冷淡着脸上却并没露出多少怜惜,倌倌的眼眶却霎时红透了。
她局促的朝后退了半步,无措的唤了一声,“表哥。”
柳时明皱着眉头收了手,他起身淡淡的看着倌倌:“没伤到骨头,坐下稍作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言罢就要离去。
柳时明是刘氏娘家的远房侄子,又是表亲,他近日入京述职,又顶的是户部的缺,自然会来任家走动。
倌倌下意识就要扯他衣袖,这时门帘被人从外撩.开,刘氏愤然入内,她见到柳时明一愣,随即将脸一扳,“时明你来这做甚么,是嫌这丫头害你还不够吗?”
柳时明三岁开蒙,五六岁出口成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除韩暮外第二个十几岁便考取进士的人,因两家是表亲,自小没爹娘疼的倌倌便时常去他家蹭吃蹭喝,两人称为青梅竹马也不为过。此次她爹蒙冤入狱,若非他上表圣上赦免她一家老小罪责,恐怕她也活不到今日。
而也因他出手相助她爹,原本该晋入内阁的他,被皇帝猜忌,只能屈居户部郎中的官位。
到底是她家的事连累了柳时明,倌倌伸出去的手缩回来,愧疚的紧捏着袖口。
“公子你离这扫把精远点。”柳时明身侧的小厮六.九盯着倌倌,咒骂道:“每次只要您挨着她一准倒霉。”
柳时明语气一沉:“六.九,以后不许这么说倌倌。”
六.九转而讪讪:”若不是秦倌倌害公子,您断不会落到这般境地,只做个户部的小官。”
“自古以来,任何官位皆是能人居之,是我的,别人抢不走,不是我的,也轮不到我。”
这就是她曾倾慕过的男人,哪怕落魄也能淡然处之,仿佛俗世万物皆不在他眼里,包括她自己。
倌倌心里既慰又痛,他没如任家那般对她,可淡淡无波的语气,仿似她只是个与他不相干的人,在他心里半分不存。
明明小时候有一次她失足落了水,岸上的玩伴皆吓得惊慌失落四处呼救,是他毫不犹豫的跳下水,将淹半死的她救上岸,那样数九隆冬的天气,他浑身衣衫尽湿,自此落下了阴天膝盖疼的隐疾。
那时候她爹爹说:他能舍命救她,光这份胆魄已常人不可及,若她长大嫁人当嫁此人。
当时她还很小,便隐隐将他当做自己将来的良人。
后来她将此事说给木三听。
木三对此嗤之以鼻,并狠狠的冷嘲热讽她一番:对自己都这么狠的男人怎会耽于情爱看上蠢笨的你?让她趁早歇了心思。
她羞怒难当,拿着木棍足足追木三四条街才罢休。
那时候一心想嫁给柳时明的她,还不知木三的话会一语成谶。如今时过境迁,当年那个试图点醒她的木三也死了,今后再无人如木三一样不厌其烦的听她的心事。
刘氏听出柳时明语中对倌倌的回护之意,冷着脸对倌倌下了驱逐令,“倌倌,今日当着时明的面,姨母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爹吃得是皇家的案子,别说是你舅舅,哪怕任家举全家之力也替你爹翻不了案,眼下你尚没做甚么,就已害时明仕途不遂,若舅母还留你在任府,将来恐怕要祸极全家性命,姨母担不起这个风险,前几日我在城郊为你购了一处宅子,今日.你便搬过去好好养身子,将来是去是留,你自行决断。”
出府给倌倌买东西吃的青枝,一脚跨入屋内,满脸愤恨呛刘氏:“夫人什么时候给我家小姐置办的院子,青枝怎么不知?”
刘氏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极快镇定下来:“就在刚刚。”
实则她方才那般说,只不过不想在柳时明面前丢任家的颜面,被外人看了笑话去。
青枝一听更气:“夫人刚才还说是前几天,这才眨眼功夫就改口说刚刚,是看我家小姐生着病好欺负,尽糊弄人了?”
刘氏当着柳时明的面怒气不好发作,便朝两侧的下人喝道:“把这个不懂规矩的丫头拉下去掌嘴。”
立即有下人上前架着青枝拖到梨树下捆了,黄嬷嬷扬起手臂,拗足了劲狠狠扇青枝一巴掌,霎时,一缕殷.红血线从青枝唇角溢出。
倌倌大惊,忙要阻止黄嬷嬷,可刚抬起脚,一股钻心的抽痛便从膝盖处传出,险些令她跌摔下去,她忙扶着门框站稳:“青枝是我的丫鬟,就算说错话冲撞了舅母,也应是我这个主子教训,不需舅母亲自动手。”
刘氏淡淡的瞥她一眼,身侧的嬷嬷立马道:“表小姐,这丫头牙尖嘴利,迟早有一日祸从口出丢了命去,夫人也是为了您好,替你好好管教这丫头,好叫她记住,免得将来吃亏。”
“啊——”
与此同时,青枝的脸被扇的偏向一边,惨叫出声。
倌倌知刘氏借打青枝惩戒她,她怒极张嘴就要反驳却吐不出一丝音,却是久病后说话太多用哑了嗓子,她忙用眼神求助许久未出声的柳时明。
他垂眸用指腹拨.弄着佛珠,并未投给她一丝目光,态度已昭然若揭,不愿管青枝的死活。
木三曾说:柳时明看似对人对事都抱有怜悯之心,可却是最冷面无情之人。
韶华七年,她对他处处真心。
她以为,哪怕他是个铁疙瘩也会被她焐热,对她有一分真心,可原来他对她,并不。
她曾被街坊同龄小孩辱骂没娘的杂种,是他拎着剑逼退那些朝她扔石头的人,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
她曾偷偷翻墙去他家邀他放纸鸢,因墙太高,她困坐在墙头不敢下来,见到他执着书从屋内出来,一身蓝衫身姿落拓,懊悔的哭肿了眼睛,是他小心翼翼的将她从墙头上抱下来,并掏出帕子仔细擦她哭花的脸,并笑说:下次让她进正门找他。她以为,他确是喜欢她的。
若非后来她亲耳听到他对她爹说出拒绝娶她的缘由,她兴许还能这样骗自己。
可他偏偏一边拒绝她,还对她温柔以待,亦并不绝情,能出手救下她全家性命,亦能对她和青枝的死活熟视无睹,原来这人的狠辣能这样不动声色。
她头晕目眩,再也站不稳身子,朝地面跌去,一股力道撑在她腰间,反手将她扣入怀里紧搂着,她抬头,猝然看到一张侵满薄怒的脸。却是韩暮。
她震惊的瞪圆了双眸,不知刚羞辱过她的韩暮怎么会出现在这。韩暮却吝啬的没看她一眼,他俊目沉沉的扫视众人,对任氏寒声道:“放人!”
与此同时,院门口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一群锦衣卫纷纷拔刀迅疾的围住刘氏一众人,一派鹰视狼顾。
院中霎时静的落针可闻,刘氏身后的婢女吓得浑身哆嗦,有的人捂着唇小声呜咽。
任侍郎从众锦衣卫后面仓惶奔出,朝韩暮焦急解释:“韩大人,误会,这是个误会。”
“啊——”
只闻一声惨叫,为首的锦衣卫一脚将正行凶的黄嬷嬷踹翻在地,立即有人将缚着的青枝松绑抱扶到榻上。倌倌见青枝无甚大碍,稍微安心,这才抬眸看院中。
刘氏吓得面色惨白,紧攥.住身侧嬷嬷的手腕才勉力站稳身子,“韩大人是什么意思.......”
刘氏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任侍郎一巴掌,任侍郎朝她怒骂道:”少在这给我丢人现眼,立马给我滚回去。”
夫妻二十载,两人称不上举案齐眉,也算相敬如宾,任侍郎从来没对她冷言半句,今日却当着满院人的面使她颜面扫地,刘氏捂着被扇的热辣的脸,愤恨的剜秦倌倌一眼,拂袖离去。
任侍郎转而看向韩暮,陪着歉意:“是我管教贱内不周,让韩大人看笑话了。”他也不知韩暮怎么会气势汹汹的忽然闯入任府,叫人拦都拦不住,刘氏那蠢妇净给他招祸。
余下众人皆听出任侍郎弦外之音。这便是要韩暮息事宁人了。毕竟为了一个低贱的庶女打了当家主母,任侍郎已拿出十足的诚意。
显然韩暮并不领情,他手扶在绣春刀上,眯眸看着任侍郎:“我常听人说任侍郎内帷不修,原以为是人以讹传讹,污蔑侍郎的声誉,今日一见,才知此话竟是真的,你应也知道,圣上最厌恶妇行有亏之人,若有人拿今日的事去圣上面前参您一本,不止您仕途不遂,恐怕连您儿子也无缘升迁。”
明.慧帝软弱无能,被皇后外戚专权已非一两日,私心里对跋扈的皇后厌恶至深,已是宫中传开的秘密。
院中一瞬静默,任侍郎听出韩暮语中要挟他处置刘氏,正惊惶想不到对策时,柳时明淡声道:“舅母被刁奴蒙蔽,听信了刁奴的谣传,误以为倌倌妇德有亏,这才激怒攻心打罚了倌倌的丫鬟,想要以此惩戒倌倌,乃情理之中,若韩大人追究下去,恐怕会伤及他人,尤其是韩大人最不想伤害的人。”
倌倌闻言浑身冰冷。
果是那样,柳时明还是那般冷血薄情,刚出手帮她,转头就对她刀剑相向,她早该料到的。只不过对他的多年情愫,令她对他总是抱有希翼。
她唇角微翘,拉了拉韩暮衣袖。韩暮立刻转头看她,她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为她出头了。韩暮眼神一厉,扣在她腰间的大掌倏然紧握,疼的她倒抽口凉气。
任侍郎瞧见两人小动作,忙要借驴下坡。“来人,把那刁奴拖下去乱棍打死,”
“慢着!”韩暮寒声道:“任侍郎你思量清楚了再说。”
任侍郎眸底微闪,立马对下人道:“回去告诉夫人,她无故责罚下人,德行有亏罚她禁足半年,不许外出。”
之后任侍郎又将今日打.砸倌倌院中的一并人等,全部罚了板子,韩暮才结束对峙,面色才缓和了些。
消耗了不少体力的倌倌,几乎整个身子都窝在韩暮怀里,察觉到她异样,韩暮立马脱下外衫,罩在她身上,将她一把拦腰抱起,大步朝院外去。
倌倌大惊,不知他要做甚么,忙哀求的扯住他衣襟,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
毕竟满院子人都看着,他不分缘由的帮她,已叫旁人瞧出她和他关系不同寻常,她还没大方四处承认自己勾引韩暮。
“再敢动弹一下,我就亲你。”
韩暮脚下不停,覆在她耳边咬牙切齿的威胁。
正挣动的倌倌听话的不动了,察觉到有道芒刺扎在她后背,她回头看去。
柳时明负手立在原地,目光越过她不知看向何处,眸底一片清明,似乎对她被别的男人抱着无动于衷。
倌倌眼眶热热的烧起来,沮丧的将头靠在韩暮臂膀上,闭目一动不动。
恰巧路过院中的一汪人工湖,韩暮下颌绷的极紧,寒声道:“你再敢想他,我立刻把你扔湖里喂鱼。”
正犯情殇的倌倌,怒瞪韩暮一眼,双臂却实诚的搂紧他脖子,生怕被他扔下去。
不对!她和柳时明的关系,只有青枝,木三,爷爷,爹爹知晓,韩暮怎么会知道?
忆及此,她眼眸微动,试探着用手指在他胸口划拉几下,韩暮身子猛地一震,须臾继续大步朝前走,既不承认也没否认。
倌倌惊愕的攥紧发颤的指尖,久久回不过神。
她写的是: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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