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主屋的烛火还亮着。
“我就知道那扫把星一来,道非准要出事!”刘氏拍着桌子,霍然起身,对刚从镇抚司衙门回来的任侍郎倒苦水,“我早就说了,把那丫头留在府里会给家里招来灾祸,你偏不信。”
任侍郎皱着眉头,褪去外衫递给身边的丫鬟,不赞成的道:“道非只是出趟公差,要不了半个月就回来了,这和倌倌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着呢!”刘氏听他言中有维护秦倌倌之意,气的不打一处来,“你又不是不知道非一直有纳秦倌倌为妾的想法,这事若传入韩暮耳里,依他护食的性子,他能容得下旁的男人觊觎秦倌倌?”
若不是今晚吃晚膳时道萱无意说漏了嘴,她还不知道秦倌倌竟背着自己勾搭上了韩暮,她震惊的还没回神,后脚道非就被韩暮远派南京了。她不信这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此事当真?”任侍郎闻言惊疑道:“怪不得我去镇抚司办事的时候,提起道非,韩暮的眼神看得我发怵,我还以为是自己差事办砸了,讨了皇帝不喜。”
锦衣卫上知圣命,下监管王公大臣,权柄极大,朝中无人敢触他们霉头,听了任侍郎话的刘氏,立马变得惴惴不安:“这.......可怎么办?咱们道非会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
微惊后的任侍郎镇定下来:“暂时倒不会,韩暮虽不近人情,可秉公职守,应当不会因私怨迁怒道非。”
“不行,这丫头留不得了。”刘氏越想越气,“明日我就寻个由头把她撵走,省的她祸害家里。”
任侍郎冷斥刘氏:“糊涂!你若现在撵走那孩子,岂不是得罪韩暮。”
这些年皇权旁落,锦衣卫独大,朝臣无论忠奸终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任侍郎历了两朝,依旧能稳坐户部侍郎的位置,凭借的便是颗八面玲珑心。
眼下,任家想一跃成为齐容国顶级世家,还需多笼络各方朝臣,而韩暮便是所有朝臣中对任家最有利的人,若他能用倌倌拉拢住韩暮,今后何愁夙愿不偿?
忆及次,任侍郎对倌倌那点最后的怜悯也消失了。他眼眸微动,冷言道:“把人给我好好养着。”
想到秦倌倌那张过分艳.丽的脸,刘氏恨声道,“留着这个祸害招祸吗.......”
她话音未落,任侍郎寒声打断她:“你懂什么!照我的话去做,还有等道非回来后让他收一收对倌倌的心思,免得得罪韩暮惹祸上身。”
被任侍郎叱责的刘氏,自然想不到那么深远,只以为是任侍郎舍不得撵走倌倌,堵着气不再说话了。
离道非回来还有些时日,她想撵走那祸害精,能做的事太多了。
........
不知道是不是傍晚受到韩暮的羞辱伤心过度,还是这些天因救父无门绷着的心弦太紧的缘故,倌倌后半夜竟发起了低热,人也跟着烧的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中,耳边似响起爹佯装绷着脸训斥她的声音。
“都多大的人了,吃药还让爹喂。”
金灿晨曦中,爹将勺子里的药细细吹凉,一勺勺喂给她。
“是啊。”她嘴里应着,眼眶却瞬间烧起来,她想起来小时候,隔壁家的春桃每次生病,春桃的娘就是这样喂春桃药的,有一回她趁着自己生病央求爹喂药,并小声嘟囔:“为什么春桃有娘喂药,而倌倌却没有?”
爹沙哑着音:“你想你.娘了?”
她不敢在爹面前露出小心思,忙摇头:“倌倌不要娘,只要爹一个就够了。”
爹颤着手抚摸她额头:“今后爹就是你.娘。”
她不知被娘疼的感觉是什么,只知那日向来话不多的爹,破天荒的和她说了很多话,更亲手喂她吃药。药的苦味顺着舌尖一路蔓延到肚子里,她很难受,却扬起唇角止不住的开心,原来有娘疼的感觉是这样:苦苦涩涩的。
只是,还没等她享受够有娘疼的滋味时,就听到青枝哭着和任道萱说着什么,两人叽叽喳喳吵的她头疼,她想要开口阻止她们,却发现喉咙干的冒火发不出音,意识昏沉中,又昏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了不知几许,等她再有意识时,青枝的哭声依旧嘹亮,倌倌实在嫌她呱燥,拗足浑身力气将眼睛睁开一道缝,有气无力的道:“别......别哭了。”
“小姐您终于醒了。”坐在床榻边的青枝,胡乱擦了把泪,哭的更狠了,“小姐,我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倌倌刚想要坐起来,这才发现浑身没一丝力气,动弹不得。
“小姐您是想喝水吗?”青枝忙将她扶坐起来,跑到桌案前倒了一盏茶端过来,用勺子小口的喂她。
倌倌确实渴了,足足喝了三盏茶,再开口说话时灼烧的嗓子疼的厉害,她哑声低问:“我睡多久了?”
“五日。”青枝止了哽咽声,似怕惊扰到倌倌,声音细弱如蚊蝇。
倌倌微微一愣,不知自己竟病了这么久。
她刚想再问些别的,忽然,外面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伴着嬷嬷的叱喝声一并传入屋内。
“快快快!把院里这些晦气的东西都烧了。”
青枝摔下茶盏,一脸慌张的奔到门外,朝来人怒道:“你们做甚么!”
透过大敞的房门,倌倌看到三四个彪形大汉在院中打.砸东西,并将其扔到火堆里烧,霎时刺鼻的焦烧味扑入屋内,倌倌呛的捂着唇撕心裂肺的咳嗽着。
“你家表小姐出去鬼混不知染上什么脏.病过给了府里人,就连小姐也被传染了,夫人令你们主仆俩即刻搬出任府。”说话的是刘氏身侧的黄嬷嬷,倌倌认得。
青枝气的发抖,指着黄嬷嬷怒道:“你血口喷人,我家小姐只是染了风寒,不是你们说的什么脏.病。”
“可不是老奴说的算,嘴长在你们身上,你们若非要把脏.病说成风寒,老奴去哪儿评理去?”
黄嬷嬷嗓门本就大,再刻意拔高音,没一会儿便引来了很多前来围观的下人,众人皆对倌倌指指点点,热议纷纷,大意便是说:主家好心收留她这个孤女,她却出去勾搭男人得了脏.病,恬不知耻。
女儿家的名节何其重要,黄嬷嬷这样诬陷小姐,小姐的后半辈子便要全毁了。青枝急红了眼,忙对围观的下人摆手解释:“不是的,不是的,黄嬷嬷血口喷人,我家小姐没勾搭男人,没得脏.病,你们要相信我.......”
需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之下,再没谱的谣言中伤也会越传越真,倌倌强撑着身子下榻,人还没迈出一步,额上已大汗淋漓,她眸光微动,扬起手边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
“啪——”
茶盏四分五裂,混着茶叶的瓷片飞溅,散落到四处。
与此同时,围观的下人皆朝这边望来。
倌倌身上穿着木兰青双绣缎裳,宽松的样式,一头青丝未挽披散在身后,双眼微微塌陷弥着病气,令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显得冷冰冰的。
“嬷嬷口口声声说倌倌勾搭男人得了脏.病,那倌倌问你,倌倌勾搭了谁?得了什么脏.病?又有谁能证明嬷嬷说的话是真的?”倌倌身子绵.软无力,扶着椅背缓缓坐在榻边,抬起麋鹿般湿漉漉的双眸盯着黄嬷嬷。
黄嬷嬷慌张不安,立即狡辩道:“你自己做下的事,老奴怎么知道?”
她只不过是奉夫人的令把秦倌倌撵走,怎么会想那么多说辞。
“无凭无据的污人清白,可是要把牢底坐穿的,既然嬷嬷对倌倌解释不出个所以然,那就去和县太爷说去罢。”倌倌面色渐变森冷,朝青枝喊道。
“把黄嬷嬷绑了去见官。”
她话音方落,青枝“哎”一声,立即跑进屋子拿出一条绳索,做势就要把黄嬷嬷绑了。
黄嬷嬷本就惊慌,被倌倌这一吓,立马改了口,“老奴,老奴只是随口说说,表小姐别放在心上。”
“好啊。”倌倌漫不经心的笑道:“那你就当着众人的面把方才说的话如数咽回去,该怎么做,你这做奴才的,应该不用我教你吧?”
“表小姐......只是......得了风寒,病体未愈在府中休息。”黄嬷嬷到底不是主子,再不敢嚣张,战战兢兢的朝围观的下人们解释。
“声音太小了,倌倌听不清楚。”
黄嬷嬷立马拔高了音,挨着个朝围观的下人解释,众人没热闹看,没一会儿就散了。院中火堆烧的正旺,四个彪形大汉没了黄嬷嬷吩咐,各个站在原地无措对望,倌倌冷凝着脸,一动不动的盯着火堆出神。
“小姐,今后咱们怎么办?”青枝咬着下唇,沮丧的问。
秦老爷还没救出,小姐病体未愈,任家主母不念亲情要赶走她们,京城虽大,却没她们的容身之处。
倌倌回过神来,捂唇轻咳几声,有气无力道:“有吃的吗?我快要饿死了。”
“......”青枝。
...........
待青枝离去后,倌倌垂着头,攥紧指尖,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没甚么可怕的,最坏的境遇也不过如此了,不是吗?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总能想到别的办法为爹翻案的。
她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再抬眸,迷茫的眸色已然恢复清明,仿佛方才眸底那一瞬露出的脆弱是幻影。
过了好一会儿,她想要看看院外被打砸的情景,扶着榻边缓缓的起身,刚抬起脚,因坐久了小.腿发麻,她疼的“嘶”的一声,弯下腰去。
与此同时,从侧方伸出一只手点按在她腿上发麻的部位,她一惊抬头,眼前猝然闯入一张冷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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