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余音袅袅

    唐煜如同一只在暴雨倾盆的湖面上颠簸的小舟,昏昏沉沉,起起伏伏。偶尔有醒过来的时候,有人用温热的手巾为唐煜擦了擦脸,一只银匙趁机塞入他口中,绵密温润的米汤流入喉咙。

    窃窃私语响起。

    “五弟!”

    “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药,药在哪里?”

    苦涩的药汁替代了米汤,唐煜人还迷糊着,像个小孩子似的一迭声地要蜜饯吃,不给就不肯喝药。

    室内静默了一瞬。

    “殿下不肯喝药了……”

    “……空腹吃蜜饯会不会烧心啊?”

    “有米汤垫着,应该还好……”

    撕成极细小条的果肉被硬塞入唐煜嘴里,唐煜吧唧了下嘴,尝出来是他爱吃的甜杏干,这才愿意继续喝药。咽下了最后一口药汁,有人扶着他慢慢躺下,不一会儿唐煜就去见周公了,完全陷入昏睡前,他耳边听到有交谈声。

    “五弟怎么又睡过去了?”

    “回禀太子,五殿下用的药里添了茯神、蕤仁等几味安神的药材,王太医说嗜睡是正常的症状……”

    说话声渐渐远去,唐煜复归混沌,再恢复神智的时候不知今夕何夕,左臂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龇牙咧嘴。

    唐煜用右手扯开白色的中衣查看伤口,很简单的动作中途却因疼痛不得不停顿了两次。解开中衣后唐煜发现质地轻柔的棉布条层层包裹住他的左肩膀,唐煜鼻翼翕动,能闻到浓重的草药味。

    强忍着疼痛,唐煜扯松了外层的布条,待看到血肉模糊的伤口时,他倒吸一口冷气,受到牵扯的肺腑隐隐作痛。

    他闹出来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殿下,小心伤口。”大宫女流朱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屏风隔断而出的外间赶来,手指头狠命地戳了守在唐煜床边打瞌睡的内侍苏远一下,“你怎么当得差,连殿下醒了都不知道?”

    苏远冷不丁地被来了一下狠的,险些从坐着的脚踏上栽下去。他反应过来后讨好地对着唐煜笑了笑,扶住他的后腰,引导唐煜从床上慢慢坐起来。流朱往唐煜腰后塞了一个青缎如意云纹的引枕,然后取来干净的细棉布条替换掉脏污的部分,轻手轻脚地将唐煜的伤口重新包好。

    “什么时辰了。”唐煜声音沙哑地问,秋日的煦阳难以穿透厚重的帷帐,即使是正午时分室内也是昏昏暗暗的,完全判断不出时间。

    流朱尚未答话,挂在帐篷门口充作暖帘的毡布被人掀开。太子唐烽一马当前,后面跟着姜德善和一个东宫内侍,两个太监手上各自捧着一个剔犀托盘,姜德善的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东宫内侍手里的的则放着一个小巧的方形食盒。

    唐烽看到唐煜已经醒转不禁大喜:“五弟,你感觉如何?”

    唐煜呼气都疼,何况说话,词句是尽可能的简短:“咳,还好,劳三哥记挂。”

    “你瞧瞧自己的脸色,这叫好?”唐烽闷声道,目光掠过唐煜裹得厚厚的左臂,面上愧疚之色愈发浓厚,“都是我连累了你,若非五弟你帮我挡了一刀,兄长的这条命还不知道在不在呢。”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唐烽只能列出一张长长的礼单,略尽心意罢了。

    “兄长言重了。”唐煜有气无力地说,他能说我本来没想替你挡刀,只是吓得腿软然后脚滑了吗?事已至此,他差点丢了一条胳膊,就当皇兄说得是真的吧。

    “殿下,您该用药了。”姜德善将手里的托盘搁到唐煜卧榻旁的梅花式黑漆戗金小几上。

    唐煜的嘴角忍不住地下拉,欲用右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流朱连忙拦住他。

    “殿下,您手伤着呢。让奴婢喂您吧。”流朱带着一丝嗔怪地劝道。

    唐煜缩回被子里,怏怏不乐地盯着流朱从碗里舀起一勺漆黑难闻的药汁。

    太子唐烽想起了来意,示意东宫内侍上前:“你小时候就怕苦,没想到大了还这样,前两天人都烧迷糊了还惦记着吃甜的,不给蜜饯就不肯喝药。我带了几味新制的蜜饯过来,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嗒”地一声,东宫内侍打开了造型别致的螺钿嵌百宝食盒,里面隔成三个格子,分别放着乌梅饼、砌香樱桃与白缠桃条三种蜜饯。

    唐煜的脸微微发红,右手拣了一个乌梅饼,流朱待他仔细咀嚼咽下后才将那一勺药递过去。

    一勺一勺地用完药,唐煜迅速从食盒里取了一块白缠桃条塞到嘴里以压下舌尖扩散开来的苦涩味道,接着忍不住又拿了一块,两块……

    唐烽在边上无奈地叮嘱道:“别吃太多,这东西火气重,易生痰气。”

    唐煜手上动作不停,脸上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多谢兄长。”

    见唐煜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唐烽没再多言,嘱咐他好好保养身体就离开了。

    苏远收拾着药碗出去,唐煜倒回床上,流朱替他盖好油绿绣四时花卉的绸被并掖了掖被角。唐煜闭着眼睛问道:“我睡了几日?”

    “这是您伤后的第三日。”姜德善答道。

    “都谁来过?”

    “陛下来看过您,皇后娘娘守了您整夜,太子每天都来探望您。其他几位殿下打发了人来问安——我听说殿下们本想亲自过来看您,被皇后娘娘拦住了,娘娘说人过来过去的闹腾,让其他殿下等您好些再来探病。”

    “我知道了,都退下吧。”唐煜表示想一个人静静。

    重活一辈子,他这过得感觉还不如上辈子呢,至少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还是活蹦乱跳的,这辈子鬼知道从哪里蹦出来了一队刺客,差点让他身首分家。

    陈河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能让刺客混进围场,唐煜无声地咒骂着。

    陈河为现任禁军统领,正二品将军,庆元帝心腹中的心腹,亦是本次秋猎宿卫之事的最高负责人。

    唐煜回想起上辈子的经历,疑惑是一个接一个。刺客明显是冲着皇兄去的,这辈子能跑出来一队刺客杀了他们个人仰马翻,没道理上辈子就没有这些人。莫非刺客是幕后之人留的后手,只有奔雷之事不成才会安排他们下场?上辈子皇兄“成功”坠马,这队刺客就无需出手?

    那么幕后之人是何等身份?他的一番举动将御马厩和禁军两处要害地方衬得像是个筛子似的任人进出,手段不可谓不厉害。上辈子父皇查了半天,最后只是把御马厩的人杀了一批,东宫侍卫清理了一批,到底没说幕后之人是谁,不知是没查出来,还是牵涉隐秘不方便公之于众。

    还有就是为何那位郑姓侍卫会向皇兄出手,要知道这可是诛九族的罪过,就算为重利所惑,那家里老小的性命就不要了吗?禁军侍卫不比寻常军士,家世清白是第一位的,多数是忠良之家子弟补的缺,家中两三代人都为他们唐家效力。皇兄手下的东宫侍卫更是被筛了无数回,来历稍微有一点不清白都不能到东宫当差。看皇兄对郑侍卫的熟稔程度,便知这位郑侍卫平日称得上勤勉,将来皇兄上位后前程可期,这样的人没道理会对皇兄下手啊。

    一堆问题接踵而至,唐煜百思不得其解,他本就发着烧,想了半天整个人都迷糊了,盯着帐篷顶部垂下的穗子发了半天的呆。

    他反思自我,认为南苑之行他最大的错处是太信任前世的经历,自以为能把控事情的进展,却被上辈子遭人混淆过的信息误导,反倒把自个搭进去了。

    “我想那么多作甚?反正皇兄无事,我也没变成残废。”唐煜咕哝着,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他还是好好养伤吧。

    …………

    夜幕低垂,弦月高悬。

    四周静悄悄的,南苑围场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无数根燃起的火把将营地照耀得如同白昼,一队队披甲持戟的卫士把营地围了个密不透风。

    庆元帝在中央大帐里来回踱步,甩着袖子问底下站着的御医:“老五的伤究竟如何?”

    御医垂手回话,额头上带着黄豆大小的汗珠:“五皇子吉人自有天相,万幸未伤到脏器,烧也慢慢退了,仔细调养应是无碍,只是五殿下的左臂……”

    庆元帝逼问道:“老五的胳膊怎么了?”

    御医将头垂得更低:“刺客那一刀伤到了要紧的筋骨处,日后恐,恐行动有碍。”

    庆元帝沉默了,御医奓着胆子抬头扫了一眼他的脸色,恨不得以头抢地。

    挥退了太医,庆元帝绕过一面绘着飞禽走兽的绢制轻巧屏风,走进隔断出来的内间,闷闷不乐地坐在铺着明黄双龙捧寿锦缎褥子的榻上。

    初秋时分,凉飕飕的夜风在南苑围场里打着转,风声呼啸着穿过林间,如同凄厉的鬼哭。总管太监吴质与一尊香烟袅袅的错金博山炉站在一起,假装是它的兄弟。

    庆元帝双手在袖中攥成拳头,又是侥幸又是心酸,侥幸的是他最看重的太子无事,心酸的是老五这个平日里常受他忽视的儿子竟然为了兄长废掉了一条胳膊。

    想想往日,他这个做父亲的,实在对五子太严苛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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