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出浴

    到了以往彦卿要听琴的时辰,宋长安低着头怯怯地进来。她知道自己犯了大忌,没等彦卿开口就直挺挺地跪下,啜泣着:“奴婢知罪,请殿下责罚。”

    彦卿没抬头,淡声道:“回去吧,往后本王叫你来你再来。”

    六月骄阳,地上的青砖都被晒出了余温,宋长安却像是被扔进了冰窖,浸骨的冷。

    “殿下……”她跪行向前匍匐了几步,泣不成声:“奴婢做错了,殿下要打要罚奴婢都绝无二话,只求殿下不要弃了奴婢,奴婢是真的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悲戚的哭声回荡不绝。

    彦卿终于抬起头来,他面色平静,丝毫没有被眼前梨花带雨的一幕所打动,声音也是透着疏离的清冷:“你若是觉得在这里无趣,本王可以将你送回太子那里。”

    “不……殿下……不……”宋长安拼命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被她甩开,“奴婢虽然卑贱,但既然发誓要为殿下效忠,就绝不会违背誓言,奴婢的命就是殿下的。”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我也不需要你为我效忠。过去我什么都没做,现在将来亦然,”彦卿抬手将一只象征着身份的挂件扔回给宋长安,“这东西你拿回去,你的秘密本王就当不知道。当初收下也是为了让你安心,但现在你的心本王安不了了。”

    宋长安浑身瘫软姿态全无,失神地望着怀中缠着红线的生辰牌,低喃道:“殿下对我的好都是为了让太子爷安心吧……我知道我不配,原是我贪心僭越了。往后奴婢待殿下之心不改,但再不会惹殿下烦恼了。”

    她将生辰牌挂回到脖子上,颤巍巍地起身,脚下虚浮得厉害,就像踩在棉花上一般。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靖王府的场景,彦卿刚从上林苑打猎回来,浑身都是鲜活的朝气。他是宋长安见过的最干净的人,澄澈的眼神中没有一点杂质,连鬓角的汗珠都是晶莹剔透的。

    一见靖王误终身,从此之后她愿意拼上一切只为换得每日与他共处的那半个时辰,但她终究没能守住自己的心,打破了这镜花水月般的温柔时光。

    在门要关上的瞬间,破碎的泪眼之中彦卿仍在低头读书,这世间所有龌龊的,肮脏的,都与他无关,他永远都是那个从马上翻身而下的少年,热血而赤诚。

    *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出门的时候还是万里晴空,不过是逛了几家店,云就压得又黑又低。梁忆瑾拉着芊儿紧赶慢赶地往回跑,还是被倾盆大雨兜头浇了下来。

    她一手遮着头顶,一手提着裙摆,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进了王府大门,正好碰见彦卿撑着竹骨绸伞迎面走过来。

    她同彦卿已经四五日没见面了,猛地一下竟有些没认出来。

    梁忆瑾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等到彦卿走近了,才问:“殿下这个时候要出门?”

    彦卿将手中的伞不动声色地过渡到梁忆瑾的头上,道:“走吧,送你进去。”

    “殿下是专程来接我的?”虽然被浇得跟落汤鸡一样,梁忆瑾的神色仍是灵动,婉然雨水洗过的兰花,透着淡淡的幽香。

    彦卿低头瞧着连睫毛都湿漉漉的美人,似笑非笑:“你这几日过得还滋润?”

    “昨儿去鼎和丰吃了蟹黄汤包,叫芊儿送了些给殿下,殿下可吃了?”

    两个人挤在一把伞下,离得很近。梁忆瑾说着话一转头,嘴唇就快擦上彦卿的喉结了,撩人的情愫在两人之间荡漾开来。

    彦卿眼神一转发现梁忆瑾耳根处白花花的肌肤染上了红晕,他勾了勾唇角作恶般故意又靠她近了些,低沉着嗓音道:“我昨日回来晚了,汤包都凉了。”

    甭管怎么说反正就是没吃。

    “哎呀,”梁忆瑾缩着脖子躲开了些,心疼得小脸都皱了起来,“可惜了。”

    屋檐下,杜嬷嬷已经支起银吊子在煮姜汤了,抬头见彦卿撑着伞陪着梁忆瑾一道回来,紧蹙的眉头登时松开,忙起身福了福。

    梁忆瑾和芊儿浑身都湿透了,杜嬷嬷拿了大巾出来给她俩围上,嘴上絮絮地数落着芊儿:“也不知道随身带把伞,这热天淋了雨寒气才往里收呢。”

    芊儿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我先去烧热水。”

    杜嬷嬷睨她一眼,“你先把衣裳换了,水我都烧了几锅了。”

    “嬷嬷最是刀子嘴豆腐心了。”

    芊儿笑着朝彦施了礼,跑出去换衣裳了。

    梁忆瑾将挽着头发的玉簪子拔掉,用毛巾裹住滴水的发尾,偏头看向彦卿,“殿下今日要留下用饭吗?”

    “嗯。”彦卿点头。

    杜嬷嬷喜上眉梢,忙道:“那奴婢去小厨房亲手做几个菜。”

    “不必了,都安排好了,”彦卿随意拿起梁忆瑾看了一半的书翻了翻,漫不经心道:“先伺候好你家翁主。”

    “谢王爷体谅。”

    杜嬷嬷快步从衣橱中拿出换洗的衣裳拿进浴房,又安排小厮们抬水进来,一切准备停当这才来请梁忆瑾:“王妃赶紧将这身湿透的衣裳换下来,泡一泡去去寒气。”

    梁忆瑾放下手中的姜汤,转向彦卿:“殿下稍坐,我很快。”

    “不急。”彦卿抬头看她一眼,拖着散漫的音调,悠然道。

    湿衣紧贴在身上,勾画着梁忆瑾凹凸有致的身材。彦卿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也不知道刚才这一路走回来着了多少人的眼。

    浴房同寝殿之间隔着一道纱门,女人婀娜的身形若隐若现,欲盖弥彰。彦卿手里握着书卷,眉目温然,却看得落落大方。

    脱了外衫,解了襕裙,去了小衣……直到她没入浴桶之中,彦卿从头到尾看了个仔细。

    芊儿换好衣裳进来,刚好看到彦卿收回他直白得让人脸红的目光,她屏住呼吸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转而从另一侧的门往浴房中去。

    杜嬷嬷用皂角替梁忆瑾揉着头发,见她躺在温水中舒服得闭上了眼睛,低声笑道:“翁主来了大楚之后倒比从前惬意了。”

    “哈,”梁忆瑾漫然拍打着水面,慢悠悠道:“我好像还真没有这样无所事事过。”

    浓郁的香气混着浴房中略略湿热的空气散开,梁忆瑾吸了吸鼻子,就听杜嬷嬷道:奴婢今日给翁主用的是玫瑰汁子调的皂水,洗了之后发丝上都是花香。”

    从前在渝西的时候,梁忆瑾不大在意这些,用什么香料涂什么香粉也都是由着芊儿选。来了大楚之后她才第一回花了心思去区分这不同香味之间的分别。大概第一晚的时候彦卿说过她身上有花香,梁忆瑾随口说给了杜嬷嬷,杜嬷嬷心思细就记住。

    梁忆瑾半仰着头,由着杜嬷嬷用清水替她冲洗发丝,水哗啦啦地落下来,畅快无比。梁忆瑾水性好,从前每到夏天,林尧总冒着回去受家法的危险偷偷带着她跑到渝江边戏水,她总是喜欢潜在水下久久不露头,引得林尧着急。此刻再想起那夕阳之下,她从水中一跃而出,璀璨的浪花打在他如释重负的笑脸上,梁忆瑾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翁主想到什么高兴事了?”

    杜嬷嬷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笑了吗?”梁忆瑾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温声细语道:“我想起从前的事儿了。”

    杜嬷嬷将手心里握着的发丝攥了攥,似是有所体悟,“翁主成亲之后性子变得和软了,连发质都软了些。”

    “是吗?”梁忆瑾摇摇头,似乎想把那些痛苦的记忆都甩掉,“从前——我是太不懂事了。”

    说着话,芊儿打从下人们抬水的那扇门溜了进来,悄没声息的。杜嬷嬷猛地一回头,吓了一跳,“这孩子怎么从这里过来了?”

    芊儿笑着凑到度嬷嬷耳边咬了几句,杜默默嗔她一眼,“傻姑娘,这是好事啊。”

    “说什么呢?”梁忆瑾直觉地感受到这俩人是在编排自己。

    芊儿笑着不说话,推杜嬷嬷一把。杜嬷嬷瞧了一眼隔扇门,低声道:“王爷怕是等急了,咱们快些。”

    “我这就好了。”梁忆瑾先是没反应过来,只是随口应着,等了等,一只脚迈出木桶,才觉出些不对来,指着芊儿吓唬她:“非礼勿言,小心嘴上燎水泡。”

    芊儿忙张开大巾迎上去将人裹住,深吸一口气,讨好道:“翁主身上好香啊。”

    “嘴甜也没有——”话说到一半,梁忆瑾突然把芊儿拉近,手指戳了戳她的嘴角,“疼吗?”

    芊儿嘶一声,“疼啊。”

    “还真是要起泡了,”梁忆瑾伸臂套上燕居的纱裙,点了点芊儿的额头:“往后还真是要长记性了。”

    隐约的笑闹声从浴房传来,听得出里头的三个人是有意压着动静的,女人多的地方果然是叽叽喳喳不得安宁。彦卿扯了扯嘴角,他从小就不喜欢女孩子,她们娇气,吵闹,动辄就掉金豆子,同她们在一起好生无趣。

    就这么想着,一抬头,穿着姜黄色齐胸纱裙的梁忆瑾披散着头发从浴房中出来。

    还未全干的发丝滴着水,同外头的雨声混在一起,像落在了彦卿的心头,可怎么水落无痕,反而更燥更干了呢,像是被这水滴燃起了一把火。

    梁忆瑾全然没有意识到湿漉漉的自己如何折磨着眼前的人,她用木簪将湿发挽起,两只脚在榻下铺着的毛巾上踩了踩,圆润的脚趾像小巧的贝壳。

    彦卿艰难地收回目光,闷着声音问:“你就不能穿上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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