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的热汗一下子就冷了。
“你说什么?”
梁忆瑾迎上彦卿冷淡的目光,一字一字说得清楚:“我要喝避子药。”
“好啊,好啊,那就喝吧。”
彦卿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从地上捞起刚才混乱之间随意扔掉的中衣,套上一只袖子,又烦躁地扯开。
“小七……”梁忆瑾试图去拉他。
“不许那么叫我!”
彦卿用力甩开胳膊,翻脸不认人,是谁刚才哑着嗓音磨着人家非得让人家叫他的小名。
“彦卿!”梁忆瑾跳下床,赤脚踩在青砖地上,声音因为着急而有些颤抖,“长安殿宫女打翻的那碗甜酪里被人加了东西,我想有人不愿意我生下你的孩子。”
已经气急败坏走到门口的人倏然住了脚,他转过身来,慢慢理解着梁忆瑾的话,“长安殿?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是故意将甜酪打翻的,太明显了,”梁忆瑾拢了拢衣衫,朝着彦卿走近了两步,似乎是想让他看清自眼中的真切,“我让芊儿用帕子包了些残羹带回来,伺候我的杜嬷嬷是医女出身,她说铃花汁遇醋会生暗红色,我们试过了,的确如此。”
彦卿眯起眼睛,示意梁忆瑾继续说。
梁忆瑾抿了抿嘴唇,压低了声音:“我怀疑是郡主做的,当然殿下如果不信,我也理解。”
她目光灼灼,里头有愤怒也有无奈。
彦卿还□□着劲瘦的上身,胸腔的起伏格外明显,他空洞地望着梁忆瑾□□的双足,沉默半晌后,静静开口:“你穿上鞋。”
他转过身去,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我想皇后那日已经将殷曼易与我有婚约的事告诉你了吧?”
“是。”
“既然如此,你应当能明白你的处境和我的处境了吧。”
“是。所以我暂时不想怀孩子,我的软肋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多一个了。”
梁忆瑾从背后环住彦卿,柔软的脸颊贴上他结实的后背:“殿下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彦卿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今天之前,他从未考虑过子嗣的事,在他看来,生在这样的家族中即便是富贵无边也如同一生禁锢在囚笼之中。母子非母子,手足非手足,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可当他听到殷曼易竟然动了这样的心思,即便没有伤到梁忆瑾,即便他的孩子连个影都没有,他还是愤怒得难以自持。母妃,兄弟,他都护不住了,现在连妻儿也要遭人暗算。
而那些人几乎每一个都打着爱他的名号。
梁忆瑾听到彦卿的胸腔中激荡出闷闷的笑声,“没意思。”
***
第二日,太后才从静室礼佛出来,就听春岚说彦卿在外头候着了。
“这么早?”
春岚扶着太后的胳膊,小声道:“奴婢瞧着靖王不大高兴,不知是不是知道了。”
太后悠悠地瞥了一眼临风窗下坐着的彦卿,尾音中带了些苦涩的笑意,“哀家还真想看看他被逼急了是什么样子。”
听到脚步声,彦卿起身迎上两步,接过春岚的手将太后扶住,“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后拍拍他的手背,笑问:“你许久都没有这么早进过宫了吧,可是朝廷上有什么要紧事?”
“皇祖母知道的,除了对山戎的战事,孙儿已经许久未理朝事了。”
“哦,是啊,”太后点点头,遂又问他:“那你这富贵闲人做得如何啊?”
“不太好。”彦卿扶着太后坐下,实话实话。
“怎么个不好法?”太后抿着笑意,“说来听听。”
彦卿一直崩着的脸松弛了些,他双手撑在面前的小几上,用还算平缓的语气将梁忆瑾甜酪中被人加了铃花汁一事告诉了太后。在太后面前,他也没有藏着掖着,直言道:“曼易这回有些过火了。”
太后低着头,用细长的茶针在痛紫砂壶的口,听他说完后,挑起眼皮道:“今日想喝什么茶,祖母亲自给你煮。”
“都好。”彦卿也不是来喝茶的。
“那就,”太后扫了一圈,朝着一只红色的瓷瓶点点手指,“就龙井吧。”
春岚眼疾手快将装着茶叶的瓷瓶递过来,又将小泥炉生上火,把清晨收来的露珠装在铜壶里烧上,做完这一切,她便悄然退下了。
长安殿大得有些寂寥的正殿中只剩下太后和彦卿,还有偶尔吹过的,六月的风。
太后摸出茶匙刚要取茶叶,就被彦卿接了过去。他抿着嘴唇,只干活不说话,跟小时候生了闷气时一模一样。
“现在祖母一个人住在这里总觉得空落落的,但是想想你小时候还嫌这长安殿不够大呢,不够跑着玩的。”
彦卿低头将拨出的茶叶置于浮翠雕花的茶荷中,又把装茶叶的红瓷器按着原来的位置放了回去。
太后眼神追着他,隐隐笑着:“总是这么忍着让着,心里也难受吧?”
“孙儿还是那句话,他是我哥,”彦卿垂着头,声音很低,“更何况,太子是有才能的。”
“彦诩啊,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过高明了。”
太后目色深沉,字字珠玑,“为君者,良善比高明重要。这也是为什么祖母认为你比他更合适。”
“祖母……”彦卿抬头,眉头紧蹙,嗓音干哑:“孙儿会让你失望的。”
太后定定地看着彦卿,忽然就笑了,“没那么严重,我看重的也正是你的犹豫。”
彦卿避开太后的殷切的目光,低下头,两手握拳置于身侧,微微颤抖。
“祖母知道你心里有气,你气我非要把你扔进这漩涡中来,叫你里外不是人。可你姓彦,从来也不在漩涡外啊。”
太后眼中蔓延出淡淡的雾气,她捻了捻眼角,舒缓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凉意:“这万里江山得来不易啊,你父皇扔的下,祖母我扔不下啊。”
提及皇上,彦诩眉宇间的郁更深,算来他已经快半年没见过自己的父皇了。
铜壶里泡茶的露水快烧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太后伸手将送风口盖了盖,火势顿时弱了不少。
“我选你有我的道理,安国侯和殷曼易他们从来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选你不是为了殷家有所依靠,而是为了彦家呀。你不想娶殷曼易,这些年我从没有逼过你,可你父皇实在是让我长了教训,”说到这些,太后只能通过不拨弄手里的佛珠来平缓自己的心绪,“太招人疼的女人是祸水啊。”
彦卿眼皮一跳,闷声道:“就别再连累无辜的人了。”
“无辜?”太后挑眉看了彦卿一眼,“当初魏文泰要想法设法把她从渝西弄来,我原本没放在心上,以色侍人能得多长久?可是小七啊,你那个侧妃她不简单呐。”
彦卿语气微怒:“无论如何,她是异族人,着实无辜,更何况殷曼易是要对孙儿的孩子下手。”
太后叹口气,“这事我大概比你知道的稍早些,那个宫女之所以会将碗打翻,是因为她不敢,她去向春岚讨主意,春岚教她的。”她安抚着彦卿心中的怒火,“我教训过殷曼易了,但你也该体谅她心里的委屈。她从六岁等到了十六岁,她对你是有情分的。”
“孙儿不娶她,也是不想害她。”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小七,”太后话头一转,“这的的确确是你第一次替女人出头。”
彦卿刚要开口说话,太后笑着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往下按了按,“有一次就有第二次,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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