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淮静静望着方绣绣,对她忽然变化的神态气场并不多吃惊。
他只是在想,这般的方绣绣也许才是真实的她吧;或者说,原本她就和外表看上去的那般娇俏纯真,却因为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才将她硬生生变得表里不一。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对望,风从院墙外旋来几朵花瓣,落在两人之间。
到底是林淮先开口了:“没有证据也没关系,只要是引起我怀疑的事,即使没有证据,我也会去找出证据。所以,方姑娘不用担心我不相信你的话。你肯说,我就会去探寻和验证。”
“那若是,我信不过您呢?”方绣绣轻嘲的笑道。
“若是信不过我……”林淮喃喃着,唇角很快就勾起,“也没什么的。那就请方姑娘看以后就是了,林某会竭尽所能证明自己。”他真诚的行了个礼,“此番是林某操之过急,唐突了方姑娘,方姑娘勿要怪罪。在你决定坦诚之前,我都不会再提这件事。眼下……天色已晚,你还没用膳,快回去吧,明天我们还要起个大早呢。”
“啊,还有一事,险些忘了说。”澄静的眼眸,倒映着漫天星辉,那样清澈,吸引人不由自主的就想看尽他的眸底。
“方姑娘不用再去找房子了,便安心住在县衙,依旧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你看行吗?”
方绣绣心中五味陈杂,因林淮这一连串的话,她的思路全乱了,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我已经收拾好家当了……”
林淮微笑:“那就等我们从埋礼山回来后,再让少延帮你把家当一一归位,他会乐意的。”
“林大人……”方绣绣思路乱成一锅粥,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混沌之间,倒是突然想到,眼下崔明泽若是在这里,多半会说:妹夫,你使唤我使唤得很溜啊。
说曹操曹操到,崔明泽居然真的出现,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出现就道:“我说妹夫,你又要使唤我什么呢?”
林淮淡定的接上话:“方姑娘找房子不易,我打算让她依旧住在这里,你抽空帮她把家当都归置回原位,如何?”
崔明泽冲林淮撇了撇嘴,表情不善,却冲方绣绣开心的笑:“方姑娘你放心,都包在我身上!”
林淮:“方姑娘你看,我就说少延会乐意的。”
崔明泽趁着方绣绣没看见,对林淮翻了个白眼。
林淮当没看见,对方绣绣道:“好了,快回去吃饭吧,早些休息。明早卯时,我们一起从县衙出发。”
“……好。”
目送林淮去他的住处,方绣绣垂手,讷讷而立。
视野里那道青色身影渐远,一路分花拂柳,直至推开他的房门走进去,视线再也追随不到了,方绣绣才缓缓低下头,目光惘然,盯了盯自己的脚尖。
然后她又抬起头来,恰被一阵风吹过鬓边,吹乱的发髻扬起,贴在了眼皮上。不适之感令她眨眨眼,眼中的惘然也在眨眼中慢慢退却。
方绣绣回身,提着晚膳踏过月洞门,小脑瓜略略垂着。
她走到门口,心不在焉的找出钥匙,开了门,走进去,把晚膳放在了桌子上。
空空的胃袋在向她发出抱怨,一路往口腔里反酸水,饥饿的难受。可方绣绣却像是个感觉不到饿的人,她眯着眼,走向房内那小小佛龛,宛如被牵引了神智似的,神情专注。
这小小佛龛里伫立的自在观音像,是她亲手所塑。当初她向嫂子王妙云学习塑泥像,学有所成之时,憋着股心气要和嫂子比赛,就塑了这自在观音。
比赛的结果,自然是落败,但王妙云很喜欢这尊自在观音,便把她供在了家中,为一家人求个平安喜乐、自在逍遥。
只是,菩萨终是没能庇护住家人。
方绣绣低头专注的看着自在观音,小手抚过泥像平滑的外表和流畅的曲线,颜料干涸的触感轻擦指腹。
在香炉中敬香三柱,然后,跪了下去,膝盖陷进蒲团,双手合十,置于胸前。
“菩萨,绣绣的哥哥和嫂子都死了,不知绣绣还能不能再相信您。”
方绣绣看进菩萨的眼。
“但林大人是个好人,真的,您阅尽人间一切,定也是瞧得见的。”
注视着自在观音,喃喃而语,一双眸子里闪烁的亮光或许不是虔诚的,却是迫切而渴望的。
“菩萨,绣绣求您庇护林大人,能够了结这灵泉县的阴谋和悲剧。”方绣绣说着,笑了,“我也决定了,要是林大人能够平安从埋礼山回来,我就把哥哥留下的手记交给他。再之后,我……便和哥哥扶助周大人一样,我继承哥哥的遗志,扶助林大人。”
方绣绣磕下头,额头叩在冰凉地砖上,发出轻轻的一响,“菩萨普度众生,惩恶扬善。已逝之人,或许是您没能顾全,然未逝之人,依旧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
“绣绣愿折寿二十年,换灵泉县迷雾溃散,背后一切水落石出!”方绣绣顿一顿,额头紧贴地砖,决绝喊道,“求苍天有眼!还枉死之人公道,护林大人长安!”
一语落下,如石入水中,在空荡的屋子里激起水滴迸溅般的回音。
风像一只手,穿过窗帘帷帐,拂过帘影姗姗,撩起方绣绣曳在地砖上的一阕衣角。
她久久的保持跪拜的姿势,额头被地砖浸染到同样的冰凉,仍不分开。
佛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祈心之所愿,随轻烟而上,抵无妄悲天。
***
一夜梦境繁杂,纷至沓来。
似乎梦见过往的事,那些儿时的种种,还有其他,光怪陆离的拼凑在一起。晨起之时,却又恍惚记不清了。
方绣绣睡得不好,强打起精神,从被窝里爬起,起床穿衣。
打水洗漱之后,去到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脸暗沉沉的,眼睛里条条血丝纵横,一看就没精神。
方绣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皱眉,想也未想,拿过梳妆盒打开,取出装水粉的小钵,用水粉和着凉水调匀了,一点点敷在脸上。
待整张脸敷了水粉,气色才好些。方绣绣又取出眉笔,打开装胭脂的钵,描眉、画腮、点唇……如此精心修饰了一番,才终于遮盖住倦容,变得精神多了。
方绣绣依约,准备出门。
刚走出房门,方绣绣又想起什么,回到屋中去,把手伸进自己的枕头下面,取出一支匕首来,带在了身上。
尔后她去前院会合林淮和崔明泽。
吕典史知道今天大人们要出远门,便让县衙的马夫把三匹马牵到了门口。
方绣绣到的时候,林淮已经在了。
林淮正在和吕典史交待杨婶子的事,昨天林淮让杨婶子今天自己来县衙领罚,此番,林淮告诉吕典史,若是杨婶子到日落时分还未来,便出动差役去她家里,把她抓到牢房,关三年;若是杨婶子肯来,二十大板,当众行刑,一板子不能少。
方绣绣听了这话,心中流淌过淡淡暖意。她主动和林淮问好:“林大人早安。”
“方姑娘来了。”林淮笑吟吟的,拢袖施礼,“早安。”
“崔师爷呢?”方绣绣看了一圈也没看到崔明泽。
“怕是还要等等。”林淮道,“我早上敲了少延的门了,他该是不会赖床的,估摸着也快了。”
正说崔明泽,崔明泽就跑来了,一边挥着手,“来了来了!小爷来了!”
林淮看着崔明泽跑到近前,温声道:“少延,衣带开了;发冠稍微偏左了些,你整理一下。”
“呃……哦。”崔明泽飞速的整理好自己,转而给方绣绣赔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教方姑娘见笑了。”
方绣绣唇角弯弯:“崔师爷见外了,无妨无妨。”
人到齐了,便各自上马,往埋礼山的方向出发。
因路途较远,为节省时间,吕典史给三人准备了便携的早饭——几张饼。
三匹快马从县城的主干道徜徉而过,一路吸引了不少人匆匆一瞥。
三人很快出了县城,绝尘而去。
这一路上,林淮和崔明泽时不时就去看方绣绣,担心她骑马骑不好。但接着两人发觉,方绣绣自称骑术尚可倒是没说谎,她骑得确实可以,还能一边驾驭马匹,一边给两人指路。
路上他们下马休息了一次,吃饼充饥,然后接着奔走。
辰时刚过,三人便抵达了埋礼山。
“埋礼山”这三个字始终让崔明泽心里发憷,眼下,崔明泽见这埋礼山占地广阔,好几个山头相连,不禁更是不爽了。
崔明泽边下马边问林淮:“我早就说了嘛,这么大一座山,凭我们几个,要翻多久才能翻完?”
林淮下了马,浅浅笑道:“翻它做什么?”他观察这几座山,半晌,指着其中一座山的山脚道:“我们就去那儿。”
“为啥去那儿?”崔明泽诧异的问,“有什么说头?”
见方绣绣也看向自己,林淮便向两人解释:“如果祈天灯是从埋礼山放飞的,为了让灯能迅速飞离这片山地,必是要在面向灵泉县的方向放灯,也就是此山的阴面,且与灵泉县之间,不能再有别的山头遮挡。我所指的这座山,是这几座山头里唯一符合特征的。”
崔明泽再问:“那你为什么指着山脚,而不是山顶?放灯的人是在山脚下放得灯?”
“我想,是的。”林淮说着,手上轻轻的比划起来,“那盏人皮天灯的大小,是这么大。如果要带上山去,为了便于行动,便要将其折叠。但我们拿到那张人皮的时候,人皮光滑而没有折痕。这是其一。”
“其二,哪怕是折叠好祈天灯,带上山去,一路上难保不会被树枝乱石勾带,很难维持人皮的完好无损。”林淮停了停,温和含笑的眼眸睇向方绣绣,“南方的山,树木茂盛,枝丫繁多,与北方山地多土石而少树木的地貌不同。少延你想不到这里也是正常。方姑娘是本地人,该是能评判,林某说的是否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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