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抵达医馆之时,医馆正预备打烊。医馆的掌柜正在柜台前最后一遍核算今天的进账,而医馆的伙计正持着根竹子做的晾衣叉,把挂在门楣上的营业牌子摘下来,换成歇业的牌子。
林淮和方绣绣忙赶在伙计换牌子前,冲进了医馆。
医馆掌柜本来是不想接生意的,但看着方绣绣的袖管红红一片,还是不忍心将她拒绝,于是铺开了包扎伤口的工具,给方绣绣重新包扎。
医馆掌柜娴熟的卷起方绣绣的袖口,白瓷般的胳膊上沾着的血迹,越往上越多,直到她的伤口全都露出来,竟是结痂的地方崩裂出一道粗口子,鲜红的新血叠着已经暗红凝固的旧血,血肉模糊,看得医馆掌柜都发出啧啧的声音。
“怎么伤这样重啊,也不小心些,还把伤口给弄裂了。”医馆掌柜蹙着眉头,半是埋怨半是心疼的嘀咕。
他用棉球蘸了些酒,“老夫得先给你的伤口消消毒,免得化脓感染。方家姑娘,你忍着点。”
“嗯。”方绣绣应了一声,赶紧咬住牙关,她知道待棉球落在伤口上,必定疼得不行。
然而尽管方绣绣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当酒水从棉球中浸入伤口时,她还是疼的叫了出来。
那酒水好似一群蚂蚁,在齐齐啃咬她的伤处,刺骨的痛不留余地的席卷她的全身。
这么一吃痛,人也坐不稳,向一边歪倒。还好林淮始终站在旁边,见方绣绣身子失衡,忙轻轻将她抱住,让她能够靠在自己身上。
方绣绣咬牙受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望向林淮:“谢谢大人。”
这一声“大人”让正在打理纱布的医馆掌柜一怔,忙抬头看林淮,心想着这人刚来的时候自己就觉得有点眼熟,只是没多想这是谁。眼下却是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原来是县太爷啊!”医馆掌柜持着纱布,给林淮抱拳,“还请县太爷容老夫先给方家姑娘处理完伤口,再来向您施礼赔罪。”
林淮和气的笑道:“您太客气了,不必如此的。”
医馆掌柜又笑了笑,接着便专心的给方绣绣的伤口换药,动作缓慢细致。
方绣绣估摸着一时半会儿走不出这家医馆,只得向林淮歉意的笑道:“本来说带您去尝尝豆腐西施的手艺,这下只怕她也要打烊了。对不起啊,林大人,是民女连累您没能吃上豆腐。”
“不打紧,我本来也不算饿。”林淮浅笑,“只是方姑娘原是兴致勃勃的,眼下吃不到豆腐,定是比我要失落的多。”
“我还好啦!”药香味扑鼻,闻之舒心,眼前林淮的笑容又是这般秀色可餐,还安慰体贴她,方绣绣一下子没忍住,信口开河:“豆腐西施的豆腐哪天都能吃到,林大人的豆腐可就只在刚才吃到了!”
话刚出口她就想咬断舌头,可是舌头太快,硬是把话说完了。望着林淮一瞬间的怔愣,方绣绣真想把自己拍晕。
胡说八道个什么!县太爷是能随便开玩笑的对象吗?
失心疯了吧你!
方绣绣想干笑,却没有崔明泽那样的厚脸皮,只能把脸一转,盯着别处,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这一转脸,林淮就正好面对她的右耳朵。
丰盈白玉似的小耳垂,成了红色;还有耳郭,红的;渐渐的脖颈也开始发红……
林淮顿时也觉得被烫到了双耳,只得也偏过头去,然后快速转身往门外走。
方绣绣听着林淮的脚步声,想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余光里瞥见医馆掌柜如坐金钟,不由低声道:“对不住,绣绣让您看笑话了。”
医馆掌柜操起智者的口吻道:“嗯~方家姑娘不错,连县太爷都敢调戏,是个有前途的。”
“我……”真的一头撞死好了!一失口成千古恨,越描越黑啊!
她忍不住看向“落荒而逃”的林淮,林淮已经出了医馆,立在医馆门口,不知在想什么。
方绣绣思忖,算了,就让县太爷静一静吧。
手臂上,药已经都涂好了,清凉的舒适感渐渐淡化了酒水带来的刺骨剧痛,方绣绣总算没那么疼了。
医馆掌柜开始给她包扎纱布,而林淮也开始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很快林淮就找到了目标——街道上的一个小乞丐。
林淮招招手,喊那小乞丐过来,接着掏出一些银钱,放到了小乞丐的手里,对他说:
“小兄弟,烦劳帮我跑一趟豆腐西施的店,就说方家妹子来买晚膳,让她准备两份方家妹子平素最爱吃的。豆腐西施找零多出来的钱,都归你了。你把豆腐送回到这里来,我再给你加一钱银子。你看行吗?”
小乞丐见林淮出手大方,哪里还说不行,赶忙同意下来。正撒腿开始跑,听得方绣绣在后头喊道:“记得其中一份多加盐!”
林淮听了,回头朝方绣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长长睫毛下的双眼里笑意盈盈。
他竟然忘了嘱咐小乞丐晚膳要多加盐了,倒不想方绣绣记得这茬。
方绣绣的笑容里则写满了歉意,像是在说:民女刚才是鬼迷心窍了,真的不是故意调戏大人的,以后一定不会再犯!
林淮不知怎的,就觉得方绣绣是在表达这个意思。他站在医馆的烛火和街道上的灯影之间,无数暖黄色的光和暗色的影子流淌在他身上,温雅恬淡。
他像是搪瓷塑成的精美塑像,被光影勾勒得好看极了。只是,一双耳朵更加的红,滚烫的像是沸水煮鸡蛋。
又过了一刻钟,方绣绣的伤口处理好了。
她自己把袖管放下来,试着活动了下手臂,随后朝医馆掌柜福了福身,“谢谢掌柜。”
她掏出银两,付给对方。
医馆掌柜收了银两,还不忘嘱咐:“方家妹子小心些,别再把伤口弄裂了,最近也少去给人塑泥像。老夫是见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好了伤疤忘了痛……”
“是,是。”方绣绣笑答,一边心想:好了伤疤忘了痛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
这厢医馆掌柜送走了两人,总算可以打烊了。而方绣绣和林淮折腾这么一趟,耗费了不少时间,现已到了戌时末尾,豆腐西施的店肯定已经打烊了,就看那小乞丐能不能买回两人的晚膳。
好在小乞丐不负所托,片刻后,提着两份晚膳和豆花回来了。
林淮笑着从他手里接过晚膳和豆花,如约拿出一钱银子,给了小乞丐。
他朝方绣绣弯了弯眼睛,“方姑娘,我们回县衙吃饭吧。”
“好啊,听林大人的。”方绣绣从善如流的应下。
夜色恰如其分的遮掩住双方发红的耳朵,也恰如其分的遮掩住双方眼中时不时飘出的一丝尴尬。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把先前这篇揭过去,双双当作都没发生,就这么往县衙去。一路上还能聊上几句,态度都是一样的坦荡。
于是,待回到县衙时,方绣绣都快忘了自己说瞎话调戏了县太爷这事。门口的红灯笼照亮她全身,她的耳朵也已经被夜风吹得恢复了颜色。
方绣绣和林淮提着他们的晚饭,一路回到后院,正要各回各家。
却在这时,方绣绣听到林淮轻声唤她:“方姑娘留步。”
正要踏入月洞门的方绣绣,缩回了脚,回眸问道:“大人请说,可是还有什么事?”
林淮道:“今晚你旧伤复发,明日的埋礼山之行就不必……”
“不不,民女没事,民女要去!”方绣绣知道林淮是让她明天别去埋礼山了,她忙道,“我说好了要给林大人和崔师爷带路的,不能食言!我骑术不差,单手也可以控制缰绳和马匹,林大人不用担心我。”
“是吗……”林淮喃喃,眼中有什么浅如水色的东西一闪而逝。
方绣绣隐约感到,有一刹那在林淮眼中瞥见了一抹深意,却又像是层层密林,看不穿林中到底掩蔽着什么。
直到林淮忽然朝她走了两步,直直凝视她,眸暗暗如幽月。
“方姑娘,有些话,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告诉你。”
方绣绣被林淮这突如其来的郑重怔住,笑容凝在唇角:“大人请讲。”
林淮道:“方姑娘,我知道,你有许多事情不肯告知我,尤其是与方县丞有关的事情。”
方绣绣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个,顿时心下一凛:“我……”
“你先别着急,方姑娘,听我说完。”林淮看出方绣绣想要开口,温声制止了她,“这些时日我前思后想,总觉得方县丞的死另有隐情,且多半与范遂良有关。不瞒你说,我对范遂良有所怀疑。我想,方姑娘一定比我知道的要多,要更清楚这些事,只是不愿说给我听。”他顿一顿,再道:“方姑娘,若是你信得过林某,尽可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倘事情属实,林某定然不会无动于衷。”
一股酸楚猝不及防的射进方绣绣心底,狠狠腐蚀她的心。这一刻,她脸上所有的面具碎了个干净,露出一张悲哀的、凄绝的脸。一双眸子锃亮,却满是怨恨,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
“是,县太爷说的不错,我是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可是我没有证据,就算告诉县太爷,也只能凭我这一张嘴。”她笑问林淮,“空口白牙说出来的东西,您说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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