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皇太女的葬礼最后还是成了一场闹剧。
也不知天上的皇太女若是瞧见了,会是怎样的心情。
卫士努力回想着那日的场景,迟疑道:“那时的陛下,的确是不大伤心的。”
阿奇道:“怎么可能?陛下对皇太女情根深种,怎会不伤心?怕是时间太久,你忘了吧。”
卫士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会忘?”
顾安歌在软轿里冷笑。
她果然不能对李桓有任何期待。
她葬礼上的李桓,想起不日便能继位为帝,多半是笑意都快绷不住了,又怎么哭得出来?
阿奇仍在与卫士辩论着,卫士道:“陛下的伤心,是一年一年递加的。”
卫士的话飘散在风里,谁也没有在意。
软轿到了桃园,顾安歌扶着蕊珠的手下轿。
她来桃园,才不是看以前的她与李桓“定情”的地方,桃园是她最喜欢的地方,重活一世,她想过来看看。
看看她死的这十年,这里荒废成了什么模样。
她在世时,桃园是皇城最繁华的所在,这里的晚上不点灯,只在廊下挂着拳头大的夜明珠,道路是用汉白玉铺就的,桃林深处,还有贝壳混着珍珠排列的小道。
道路上铺着寸缕寸金的云锦织就的地毯,实金的熏香炉足有一人高,一个挨着一个放在云锦地毯两旁,根据她的心情燃着不同的香料。
桃园是享乐所在,自然少不了天下名家。
九州的戏子们以进入桃园演出为荣,天南海北的戏曲在这里一日一日上演,其中她最喜欢的,是牡丹亭。
戏子们投其所好,唱着姹紫嫣红看遍,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的缠绵音腔。
顾安歌走进桃园,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粉墨重彩的戏子们登台,水袖舒展,又唱一出三十三天的离恨天。
桃园常年没有宫人修剪,重重桃花肆意生长,遮去了汉白玉的道路与重重楼台亭榭。
桃林深处,依稀传来戏子们咿咿呀呀的声音。
顾安歌循着声音,向桃林深处走去。
李桓一声令下,宫人们分外勤勉,修筑着桃园。
戏子们的舞台已经清理干净了,剩下的工作便是重新上颜彩,将云锦纱幔一层一层罩上去。
新来的小戏子们在舞台上排戏,婉转唱着牡丹亭。
顾安歌听了半日,道:“杜丽娘的腰应该再下一点。”
她的声音刚落,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子阴冷的声音:“你听过牡丹亭?”
“听过......”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见宫女卫士们跪了一地,山呼陛下,顾安歌剩下的话便咽回了肚子里,转身拜下。
不能怪她没有听出李桓的声音,李桓现在的声音,跟十年前的声音完全不同。
十年前的李桓,是清亮狭促的少年音,一开口,便有消去所有疲惫的魔力。
现在的李桓的声音,阴鸷如毒蛇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目光,更像是淬了毒的利刃,削金断玉,腐蚀着人的心智。
顾安歌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感觉到他在看自己眼下的殷红泪痣,顾安歌抚了抚眼角,道:“妾的脸上,有脏东西么?”
李桓移开眼,声音冰冷:“没有。”
这大抵就是做贼心虚了。
对于杀过的人,丁点的相似,都会被眼睛放大无数倍,让人情不自禁跟着那点相似走。
李桓不再开口,顾安歌也懒得去活跃氛围。
明明是仲春二月的天气,自李桓出现后,迅速转变为寒冬腊月,冷气直入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李桓道:“你还未回答孤的问题。”
顾安歌只好道:“十年前,妾五岁,正是牡丹亭风靡天下之时。”
李桓登基后,销毁了她所有喜欢的东西,牡丹亭也不能避免,再不许世人传唱。
李桓久久没有说话,气氛再度陷入凝滞。
顾安歌用余光瞟了一眼李桓。
许是因为大病初愈,他看上去有些羸弱,形销骨立,沐浴着月光,如出了鞘的利剑,又如张到极致的弓,有着一种乖戾苍白的厌世感。
而那双原本漂亮的的桃花眼,不复十年前的风流潋滟又多情,似古井般幽深。
有那么一瞬间,顾安歌觉得这些年他过得极苦。
在她不知道的这十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可转念一想,他已经拿到他想要的了,万人之上的皇位,威加四海的尊荣,他想要的都拥有了,他还有什么可苦的?
“牡丹亭因为阿粲冠绝天下,也因阿粲而衰落。”
李桓突然开口。
说到“阿粲”二字时,他眸光微闪,转瞬即逝。
顾安歌很不认同李桓这句话。
牡丹亭哪里是因为她衰落的?
明明是李桓心里有鬼,不许世人再传唱牡丹亭。
顾安歌恶心透了李桓的虚伪,与李桓多相处一刻钟,她便能折寿十年,便准备胡乱寻了个理由告退。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便听李桓又道:“戏子们许久未唱,腔调都生疏了,你既然听过这出戏,便由你来排演牡丹亭。”
顾安歌并不想接这活儿,道:“妾只是十年前偶尔听过,对此曲儿并不熟悉,只怕会污了陛下的耳朵。”
李桓声音冰冷,不容质疑:“三月三日萧世子来朝,孤会点牡丹亭。”
顾安歌:“......”
李桓简直有病。
许是看出了她的不情愿,李桓又道:“宣王也会携子来京。”
李桓的目光落在她的泪痣上,淡淡道:“你若排演得好,孤便带你见抚养宣王世子。”
李桓不仅有病,而且还病得不清。
宣王的儿子跟她有甚么关系?她为什么要见?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另一个念头压倒——李桓该不会是真的要立宣王的儿子作为皇储吧?所以才让她见宣王世子?
见宣王世子的意思,是让她抚养皇储?
电石火光间,顾安歌心头闪过无数念头,上下打量着李桓。
阿奇听出了李桓的话外之音,出言劝阻道:“陛下年强力壮,以后会有自己的子嗣的,没必要过继旁人的孩子。况那人又是宣王,素来对陛下不敬——”
李桓眼睛映着桃花,平静道:“不会有的。”
“孤,此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装,真能装。
一往情深装到这种程度,只怕他自己都信了。
周围的亲卫跪了一地,求李桓三思,红泥拉了拉顾安歌的衣袖,拼命向她使着眼色。
顾安歌只得应景说上两句:“陛下,此事事关国体,需与三公九卿商议。”
李桓偏过脸,看了一会儿顾安歌,道:“你是否怪孤?”
顾安歌道:“妾不敢。”
“是不敢,还是在恨孤?”
顾安歌抿了抿唇,道:“陛下这是哪里的话?陛下治国安民,实乃千古一帝,妾没有道理恨陛下。”
假的。
她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人挫骨扬灰。
李桓不置可否,道:“你兄长之事,孤自会弥补,你入宫之事,非孤所愿。”
“孤长你十岁,他日孤若死去,你自行嫁娶,无需顾忌天家颜面。”
李桓的目光又飘了过来,少女眼下的殷红泪痣似血迹一般,灼伤着他的眼睛。
李桓手指微微收紧,垂眸道:“就当是孤还了你的救命之恩。”
“陛.....陛下,”一干亲卫惊得话都说不全。
虽说大夏民风开放,寡居再嫁的女子多不胜数,可嫁给天子的人哪能这样?
天家虽然在男女事情上荤素不忌,可脸面这种东西,天家偶尔也会捡起来用一用的。
与惊掉了下巴的亲卫相比,顾安歌敏锐地抓住了李桓画外音,眼睛轻眯,问道:“陛下不想妾陪陛下葬在皇陵?”
“大夏国制,从未有孤身入皇陵的天子。”
李桓漠然道:“孤百年之后,会与皇太女合葬,算不得孑然一身。”
顾安歌眼底闪过一抹讶色,须臾之间又恢复镇定。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说上一句:皇太女已经死了十年了,你的戏已经不用再演了,死后也不要与皇太女合葬了,她死的时候那么不甘心,死后就给她留一方净土吧。
纷纷扰扰的情绪归于平静,顾安歌道:“陛下不是多话之人,今日与妾说了这么多,是因为妾眼下的这颗泪痣么?”
“听人讲,十年前死在桃园的皇太女,也有这么一颗泪痣。”
李桓转身,看向顾安歌。
顾安歌迎着他的目光抬头。
他的目光很深,像是看不到底的旋涡,藏着太多太多让人看不懂的神色。
停了半晌,李桓道:“是。”
那年李粲身死,他血洗皇城,登基为帝,有宫人在给他换衣服的时候,柔软的指腹划过他的肩头,他隔着布料攥着的那人的手指,看着粉面含羞的脸。
那张脸与阿粲有着三分相似。
恶心感翻江倒海,侍女被亲卫拖了下去。
他不许任何人像阿粲。
阿粲死的第一年,他只是有些不习惯,怀念他们一起荡过的秋千。
世人说他爱极了阿粲,可他并不觉得那是爱情,他只是喜欢与阿粲在一起的日子。
阿粲死的第十年,思念像野草一样疯长,他却再也找不到与她有关的任何东西。
他明白的太迟太迟。
九州天下,只有一个阿粲,死了便是死了,旁人再像,终归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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