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四月, 内阁首辅兼兵部尚书岳中琦坐伪造印章事,被罢。
同月, 中琦于家中自裁。长子昀礼大惭, 惶惶上书以求归老,上以昀礼,先皇后父也, 不以责。
五月,皇后虞氏, 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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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瑶死了。
这个消息从京中传到宣府的时候,宣府已经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不比挖了冰窖,可以随时取冰来用的京城,宣府的夏日,虞兰舟只能指望着手上的团扇, 间或扇出一阵闷热的风。
听到这个消息,虞兰舟的心中的钟不知怎得也停摆了一下。
从前伺候的人都被她留在京中了。屋子里伺候的人都是到宣府后选的土生子,因着他们夫妇身上怀着天大的隐秘, 因而许多的事,她也学着自己动手去做。
譬如此刻, 听着驿使带来虞瑶的卜讯, 虞兰舟下意识地想要去抓住乳母的手, 但又在下一刻意识到,乳母已经去了很多年。仆妇都被她支到了外头去洒扫庭院。
天光大亮,窗户不过糊了一层白纱,根本抵不住这灼目的光, 她被这日光晃得有些眼花,恍惚间突然想起,上一世她支使人给虞瑶灌下的那碗药——不过是一碗寻常的消暑药罢了。
可虞瑶那么蠢,竟然连消暑药的味道都认不出来。
那时她真的想要让虞瑶死么?
虞兰舟扪心自问。
也许是没有的吧。
她要的,不过是围观虞瑶惊慌失措的一刹那。让她也来感受一下惊惶不能自已的瞬间。
她突然由衷地好奇起,上一世她沉睡过去之后,虞瑶的命运。
怎么样都比如今好吧。
至少不至于妄送了性命。
内心涌出两个声音,一个叫嚣着“那不过是她自作自受”,另一个却带着淡淡的悲悯,对她说:“可人活在这世间,有几个不是自作自受的呢?”
信上只有寥寥的一句“皇后薨”,虞兰舟捏着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回,守在京中的董承再没有多说哪怕一句话。
虞兰舟不由地又一次走神了。
连朱成思探起帘子,走到她身边都没有发觉。
一直到朱成思伸手轻轻地揽上她的肩头,和她对视一眼,犹疑道:“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
伤心?她会为了虞瑶伤心,这又怎么可能呢。
早在上一世,她用那样阴损的方子毁去自己的清白,让自己的人生从此陷入无边困境的时候,虞兰舟和她之间便再没有任何姊妹情谊可言了。
她拍了拍朱成思的手,也轻声道:“没什么……只是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如何了。”她私心里并不相信信中所说的“暴亡”,也知道其中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比起虞瑶本人如何,自然更关心一些家中如何了。
当龃龉浮出水面,过往艰辛维持才能勉强显得温情脉脉的表皮被彻底剥开,她也终于学会了分辨人和鬼。这很重要,对亲近的人,再怎么用心也不为过,但对于没有良心的鬼,要做的不过是准备好一瓢符水。所以她关心自己爱的人有没有受到恶鬼牵连又有什么错?
她在心底这样和自己说,稍稍克制住了颤抖的肩头,抬起头迎上他略带忧虑的目光。
朱成思揽住她的肩膀,隔了好一阵才道:“岳父岳母无事。皇后与岳中琦勾结,试图谋害陛下,被锦衣卫抓住了把柄。岳中琦被赐在家中自尽,皇后也——”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也无需再说下去了。
虞兰舟听到他的话,默了一瞬:“她又图什么?”
朱成思也跟着她沉吟片刻,笑了笑:“人之所求,不过是名利罢了。”
虞兰舟有些嘲讽地道:“我父亲定然顷刻间就同虞瑶划清了关系。”
朱成思抚上她的青丝,摇了摇头:“岳父上书,恳求今上,宽宥她一二。”
虞兰舟嗤笑一声,“怎么可能?”
却不说不可能的到底是父亲上书为虞瑶求情的事,还是天子放过虞瑶。
她将脸支在他的肩膀上,继续道:“然后呢?”
朱成思沉默了,有好一阵都没有说话,像在斟酌着该不该告诉她。
她“嗯”了一声,尾音里带着犹疑。
隔了半晌,朱成思才叹了口气:“今上将皇后的尸身赐到安阳大长公主府上,令大长公主收殓。”
虞兰舟猛地坐直了身。
外间灼热的日光在一霎那也变得有些冷。
好半天,她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果然是这样一个人。”
知道怎么做会让他人最痛苦。
对于天子这样的人来说,只有别人的痛苦,能让他感到愉悦。
他知道虞瑶的死会给谁带来最大的痛苦,所以将尸身赐还公主府。
狠。
虞兰舟一向不喜欢安阳大长公主,甚至有时候会想,如若不是她非要将虞瑶带走,又教给她那么多仇恨,也许她和虞瑶都不至于走到今日。
但在这一刻,虞兰舟竟然感受到了命运对安阳大长公主的残忍之处:看着自己爱的人,一个又一个地离开自己,这种痛苦,她也懂得。
但她的念头,也不过只是维持了那么一瞬。
虞兰舟动了动嘴唇,“那大长公主——”
朱成思的回答也很简便:“病了。”
最终她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竟然不是一个看着仇人悲惨下场会感到无比快意的人。
这可实在是太可惜了。
虞兰舟不由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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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地邑,天子脚下,自两宋起宵禁解,夜市吆喝便成了黑夜常伴的声音。梁怀景从家中出来,骑上马,穿过叫卖声不绝于耳的小贩,一路向城南行去。
安阳大长公主的府邸就坐落在城南。
月余前,天子赐死皇后之后,将皇后的尸身发还公主府。安阳大长公主因此一病不起。
天子行事乖戾,这两年来尤其。
虽说大长公主没有什么实权,到底也是天子在这世上仅剩不多的长辈。因而梁怀景这个从前为皇后诊脉的医正,不知怎的又被安排去给大长公主看诊。
梁怀景正是刚刚歇下,就被大长公主的家仆拍门叫起,睡眼惺忪间骑马,差一点撞翻了一旁的茶食铺子,梁怀景不欲多事,少不得又是一通好声好气地赔礼道歉。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他觉得盛夏燥热的晚风吹得他背上汗湿,公主府的额匾才终于出现在他眼前。公主府的下人早就侯在外面了,看见他来了,一叠声将他请了进去。
梁怀景脚下一滞,而后匆匆地朝大长公主的寝居走去。公主府的大门在他身后猛地合拢,发出“砰”一声巨响,在寂静中夜显得格外清晰。
原本应该重病以至不能下床的安阳大长公主,此刻却正坐在床榻旁,听到屋门的动静猛地转过身,睁大一双眼睛,盯向梁怀景,一双眼睛红肿,仿佛刚刚才大哭过一场。
梁怀景心下一惊,问道:“娘……娘子如何了。”
安阳大长公主冷冷地道:“醒了。”
梁怀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天子赐死虞瑶,用的是一杯毒酒。
而梁怀景居然也就趁着天子的病时好时坏,无暇顾及更多的事情,替换了那杯酒。
他幼时博览群书,尤其喜好奇异药方。
“麝香丸”不过是雕虫小技,“闭气散”才是个中非凡。
他给虞瑶服下了闭气散,制造出虞瑶假死的假象,想着有机会偷龙转凤救出虞瑶。但连梁怀景都没有想到,天子竟然直接就将“尸身”送还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初一知道虞瑶的死讯,几乎癫狂,这才避过了锦衣卫的耳目。
现在想来,仍觉惊险万分。
梁怀景走近床榻,就要去为虞瑶诊脉,大长公主却适时冷声道:“你的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瑶瑶何以一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梁怀景心下一惊,快步走了过去。
虞瑶赤足坐在在床榻边缘,晃着两只白嫩的脚,看见他,歪了歪头,困惑道:“你又是谁?”
“我——”梁怀景张了张口,突然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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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
长启十三年春。
天子病重,召燕王夫妇归京。
虞兰舟在灯下看着那一纸诏书,抬起头,看向了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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