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朱成思的眼睛, 虞兰舟迅速地将这一纸从京中飞书送来的诏书压到了案几上的茶杯下,娥眉轻蹙:“殿下不当回京。”
不论天子是否病危, 他们显然都不该在这个时候进京。毕竟四年前那一场追杀仍然历历在目, 难以忘怀。
但是——
她转过头,又看向了案几上的另一封信。
信是留在京中的王府长史董承亲书后快马加鞭送至宣府的,往日董承未必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和朱成思有书信往来, 但随着天子病重,董承的行事也渐渐少了约束。
董承来信, 正是为了劝说朱成思上京。
他在信中说,天子病危,皇长子不过是个十二岁的稚童,加上岳家因为岳中琦之事,日显颓势, 而虞为政却在虞瑶死后顶替了岳中琦的首辅之位,得到天子的重用。
虽说汉承周制,祖宗家法自有定数, 天子既然有儿子,那在他百年之后, 自然便该由重明继承帝位。可凡事也总有例外, 前头也不是没出过天子亲狩被瓦剌人所俘, 改由天子之弟监国的事,改奉其兄为太上皇的事。至于后来瓦剌人眼看“太上皇”失了价值,将他释回中土,代宗却不肯再将皇位还回来又是另一桩事了。
董承提议朱成思快马赶回京中, 凭借自己的威势和岳父虞为政在声望,搏一搏天子之位。
董承是先帝留给朱成思的人,无论往日怎么表现,早已被归为朱成思的党羽。此刻会有如此提议实属正常。
但虞兰舟再度浏览了一遍手上的书信,却又皱起了眉头。
朱成思走近,坐到案几的另一侧,牵住了她的手,“怎么了。”
“殿下,”她犹豫了一阵,还是道:“我父亲是怎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他是绝不会因为姻亲之私便偏向殿下,坏了礼法的。”
尽管在这之前,天子的生母邝太后早已将所谓的礼法坏得一干二净。
但眼下看来,并不是他们将这个秘密抖出来的最好时机。
只要天子还有一口气在。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们就不得不防备。
当年他能够假作濒死,骗过老谋深算的岳中琦,最终逼得岳中琦不得不在家自尽。这样的心机和本事,她不能不怕,也不能不防。
反正天子总是要死的,她不无恶意地想,等到天子死了,他们再将当年之事公之于众,有邝太后混淆皇室血脉的事在前,道理怎么也不在天子那边。等到皇位完璧归赵,她会保住重明,也许送他离开京城,去到别的地方。
但须臾,她又想,重明会愿意么?
大抵是不愿的吧,有谁愿意失去唾手可得的皇位?
可她到底是一个自私的人。她想要保全的人太多,尽管他也是其中之一,却不足以成为她放弃保全其他人的缘由。
她在心里叹了一声。
朱成思粗粝的指腹抵着她的脸,突然笑了一声,很轻,却让她不由有些诧异。
“殿下?”她不解。
朱成思道:“其实,若皇爷这真是最后一面,我倒是真的愿意去见他。”
她一惊,还没来得反驳,朱成思就接着道:“父亲只有我和皇爷两个孩子,小时候,也没有旁的玩伴,虽然皇爷年长我几岁,我们小时候却很是能玩得来。”
你们又算什么兄弟。
这句话在虞兰舟的心里盘桓了一阵子,到底没有说出口,她就只是沉默着听朱成思接着往下说。
可朱成思的话到这里却忽然的就戛然而止了,虞兰舟抬起头去看她,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解。朱成思伸出手覆上她的眼睛。虞兰舟咦了一声,抬起手掰开男人宽厚的手掌,然后牵着朱成思的手到自己唇边,轻轻地啄了一下。
朱成思被她这个略显孩子气的动作逗笑了,指尖轻触她的唇瓣,像是在一遍又一遍摩挲勾勒她漂亮的唇。
“富贵险中求,夫人何以不愿?”他笑着问。
虞兰舟非常认真地看向他:“若不能平安,则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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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虞兰舟显然低估了天子的决心。就在董承的信到后几日,一伙不速之客就到了宣府——来自京中的锦衣卫。
四年前他们离开京都,一路奔至宣府,尽管过程并不顺利,但在邝太后的那封“亲笔信”之后,天子确实没有再找过朱成思和虞兰舟的麻烦。
他们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天然的默契:朱成思和虞兰舟保守了这个最大的隐秘,而天子也默认了不再干扰他们的生活。
可这种平静总是要被打破的。所谓平衡,不过是因为势均力敌,不得已而为之,可力量总是此消彼长,不能永远保持平静。他们懂得这个道理,天子就更懂。
假如天子真的要在此时下手,他们又要怎么做?虞兰舟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并开始后悔之前为了谨慎起见,没有将天子的身世告诉更多值得信任的人。如今之计,只有拖,拖到天子身死,便大功告成。
但虞兰舟没想到的是,锦衣卫前来,所为的人,竟然是她。
天子病重,密令锦衣卫指挥使陆柄将虞兰舟带回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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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请王妃谅解,皇爷在病中,指名道姓要王妃上京,有极重要的事要当面告诉王妃,还请王妃收拾好行囊随微臣一道上京。”
虞兰舟站在屏风后,听着陆柄看似谦卑却处处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话,心头火起。她前世没少和这位年轻轻轻却手握重权的指挥使打交道,今生却还是头一遭又见到了这一位。
她勉强忍住心中火气,正打算扬声分辨一二,她的丈夫却已经拔剑出鞘,横在陆柄脖子上,冷笑道:“指挥使传达的命令,恐怕本王和王妃都不能遵从。”
陆柄笑了笑,故作犹疑:“可这是皇爷的意思——”
虞兰舟从屏风后走出,笑道:“皇爷的意思就必得遵从么?陆指挥使还年轻,日后前程不可限量,怎么就不为自己的前途和一家老小的富贵着想呢?”
陆柄不再笑了,看着虞兰舟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戏谑转为冷肃:“王妃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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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五月,天子病重,再次下诏催促燕王夫妇上京。但适逢雨季,燕王夫妇尚未出藩地就遇到了山洪,燕王夫妇因此受了伤,进京的行程便耽搁了下来。
有着前世和陆柄打过多次交道的经验,虞兰舟其实没费太多的工夫就说服了陆柄为他们夫妇遮掩、拖延时间。也幸亏天子因为不放心直接派出了陆柄这个“老熟人”,旁的人她还不至于那么有把握。
陆柄对天子的忠心在朝中可以算是头一份了。但人皆有私,便是锦衣卫指挥使也不能例外。陆柄的软肋便是他的老母和一双幼儿。
虞兰舟问他,难道便真的有把握皇长子能登上皇位。
便是皇长子登上了帝位,处理上一任鹰犬向来是博得民心最好的方式。锦衣卫不比旁的官僚,一旦上一任天子身死,新一任天子往往便会清理一遍锦衣卫。谁让锦衣卫手上都是累累血行,京中几乎便没有不恨锦衣卫的人。
虞兰舟正是拿捏准了陆柄的这桩心事,再加上陆柄也没有把握能在宣府地界强行将人带走,她才同陆柄达成了协议。
“替我夫妇二人遮掩一二,于指挥使并没有什么妨碍,指挥使只是行个方便,日后兴许就是一桩善缘呢”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想到,她算计好了一切,唯独低估的是天子的多疑和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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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五月初起,这场雨就没停过,从宣府到京城,原本最快该走过延庆州的官道,可劫持她的人却偏偏绕了个弯,先到了兴州五卫,再一路折返京城。
是的,劫持她的人。
虞兰舟和朱成思都不算是什么轻忽大意的人,加上彼此守着一个惊天隐秘,伺候的人都是小心挑选的军户人家。尤其贴身伺候的人更是慎之又慎,都是从朱成思下属的家奴中选出来的。
但没想到最后还是在都督府中出了差错。
马车晃得厉害,虞兰舟靠在车壁上只觉得头昏脑胀,甚至有些呕吐的冲动。春娘在一旁给她递了个装着泉水的葫芦,轻声道:“王妃喝口水吧。”
虞兰舟没去接,看着她的眼神冰冷无比:“春娘真是好演技,四年了,竟然不想念京中家眷?”
春娘脸上的笑有些微微凝滞,缩回了手:“王妃聪慧,一下便猜中了其中的关窍,奴婢也是不得已。”
“可不敢说自己聪慧,”虞兰舟微笑,“四年了,都未能发觉春娘的真面目,春娘现在心里应当嘲笑我蠢笨如猪才是。”
春娘偏过脸:“王妃说笑了。”
虞兰舟没有再理她。
她的心中焦虑起来,开始担忧朱成思会不会因为她被掳走之事而自乱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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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见到朱红宫墙和碧绿琉璃瓦,虞兰舟生出了一阵宛若隔世的恍惚之感。而后就是深深的厌恶。
这厌恶并不那么针对这座宫城,尽管宫城的每一片青石板上可能都沾过无辜之人的鲜血。更多的,这厌恶还是来源于它的主人,行事毫无章法、卑鄙之极的天子。
但出乎虞兰舟意料的是,她被人带到仁寿宫安置下来后,就再没有了别的消息。出入的宫人脸上皆是一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表情,虞兰舟若是问话,她们便只顾着装聋作哑。
显然,天子说要见她是假,将朱成思引回京中才是真。
她心中不由更是焦急。一场新雨过后,初夏的闷热在空气里漾开,不舒服感又漫上来,虞兰舟没忍住又干呕了起来。
一旁的宫人见此,犹疑着上前要去搀扶她,却被虞兰舟避开了。她的心中开始生出了揣测,并隐隐地期待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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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王礼服,按制,冠以八梁,笼巾貂蝉,立笔五折,前后用玉为蝉①
殿门开启,骄阳似火照入殿中,微微驱散了乾清宫里长年累月积存的草药味道。天子自床榻上微微睁开眼,看到了一角深蓝衣襟,赤红袍上有着绣金五蟒。
朱成思走到他面前,而后缓缓地站定,垂眼去看他,脸上神色不明。
天子笑了两声,拍了拍床榻:“来,坐。”
朱成思拒绝了:“臣不敢僭越。”
天子笑了:“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一切,又何必还在我面前装什么君臣。”
朱成思也笑了:“皇爷一日在位,便是一日的君。”
天子却道:“也快不是了。”
朱成思不知可否,单刀直入:“她在哪?”
天子费劲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呵呵地笑了:“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等你坐了我的位置,天下美人,有如过江之鲫。”
朱成思摇了摇头:“美人有很多,妻子却只有一个。”
“真傻啊。”
天子叹了口气,不知怎的笑了起来:“其实我,一直都很嫉妒你。”
“你什么都有。父皇爱你,你的母亲爱你,我的母亲也爱你。从来就没有人爱我。”
其实人是一种没有爱就活不下去的生灵。
人需要爱就像需要吃饭喝水那样天然。
朱成思依旧没有说话,好在天子也没指望着他说些什么。
“我恨啊,”天子轻笑一声,“我以为,嫡出之子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了,结果所有也是假的。”
“上天待我何其不公!”他的脸涨得通红。
朱成思突然开口,打断他:“第一,皇兄此生拥有的比之旁人已多了许多,第二,皇兄天威,何人敢斗胆爱您。”最后半句话带着讥讽,天子一瞬间便听懂了,笑了起来。
如他一般残忍冷血的人。
天子觉得胸口一阵发疼。
他大概是要死了。
不知怎的,在垂危之时,他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了一张女人的脸。
——那是他忘记了许久的发妻岳氏。
他从来就没有喜爱过岳氏。岳中琦机关算尽,他的孙女却怯弱不堪,因而在她生下皇子之后,她也就被他安排的人处理了。
可不知怎的,临死之时,天子却想起了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时岳氏怀胎八月,在为孩子做小衣,见他来了,怯怯地问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那时他怎么说的?
似乎是呵斥了她一顿便不了了之了。
天子攥着胸口的衣襟,又笑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罢了,该还给朱家的天下,我终归带不走。”
“但重明,他是无辜的。”
一位父亲,在生前的最后一刻才显露出了那么一点脉脉温情,而他的儿子终生也未必会知道这一点。
饶是有再多的宿怨,朱成思也没想过会对一个孩子下手,于是点了点头。
天子却再没有了下文。
不知过了多久,朱成思才终于在床榻前单膝跪下,握住了天子冰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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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寿宫的大门再度被开启。
虞兰舟以为和前几日一样都是来送食物的宫人,不由有些恹恹地趴在美人榻上,用书覆盖住了脸,不想看到那些和木头人无二的宫人。
她给自己把了脉,心中已经确定了七八分自己怀上了身孕,因而更不想为此怄气。
脚步声趋近,探起珠帘。
她冷淡地道:“放桌子上吧。”
脸上的书却一下子被人抽走了。
她不由勃然大怒,心想哪个宫人如此大胆,但还没来得及诘责就被一双粗粝的手拥入怀中。她的神思钝钝的,先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草木香,突然间眼泪就涌了上来,伸手捶打着朱成思的胸膛,而朱成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远处的钟楼忽然传来了一声响。
“咚——”
而后是第二声,第三声……直至十二声钟响毕。
天子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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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稷在留下的遗诏中称:自己的儿子年幼,外交内困之际,国赖长君,因而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弟弟燕王朱成思。
不乏有大臣指出遗诏违背了礼法。父死子继,皇长子年幼可由燕王暂行周公之职,代为辅政。不少大臣更是苦劝朱成思为身后名考虑,谦辞帝位。但更多的人不过是随波逐流的小草,燕王既有军功,又年长强于皇长子,若是一意孤行拥立皇长子难保不是另一个靖难之役。
最后还是本人重明本人上书,说他志在山水,才平息了纷争。
这一年六月,朱成思在太仪殿行加冕之礼,登基为帝。按习惯,当年并不改元,仍用长启年号。同月,册封妻子燕王妃为皇后。
翌年正月,皇后生下了一对龙凤双生儿,年轻的天子大喜之余,不但赏赐京畿同日有新生儿出生的人家绢帛绸缎,更将年号改为“龙凤”。
(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算后记的后记:
首先要道歉,写的不好。
写得又没意思又不是很甜,说实话后期写的时候真的很煎熬,像极了考数学的时候,明知写的是错的还是苟答案我。反倒是摸鱼写《春日宴》和《不轨》的时候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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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到心焦,和喜欢的大大聊天,问她:写文该不该写自己很喜欢的冷题材。
大大反问我:《xxxx》(她的书里我最爱的一本)还不够冷吗?
那一瞬间我反思了很多。
我从初中起就写过很多没有下文的开头,到现在才终于能写完一个故事。但总的来说,写作的道路还是很遥远。
我曾经和友人说:如果我很爱一个人,一定不会和他结婚。因为我怕和他结婚后,发现他不好,或是他出轨会心碎。
就,好奇怪的言论。
但我天生害怕太认真,更害怕将自己喜爱的东西呈现出来。“不努力也能985,努力了又不能top2,所以还是不努力吧”
我很害怕写我喜欢的题材,会很冷,那样我会很难过。《春日宴》就是这样搁置下来的。
但这本小说让我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在写《美人恩》的时候我最大的问题大概是——我真的没有代入感……
我没有表达的欲望。这他妈太可怕了。
余华在一篇谈写作的文章里把写长篇小说比作长跑,说最难不过是坚持一开始想表达的东西。我就不一样了,写这几本我都没有要表达的中心。
现在就是后悔. jpg
但写都写了,只能和大家说句抱歉。
我会努力做个好作者,写出有意思也有意义的小说的。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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