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坐实了重明的东宫身份, 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
岳中琦是三朝元老, 在官场里是睥睨纵横了几十年的人物, 纵然前段时间遭了天子的申斥,折损了颜面,到底积威仍在, 内阁众人怎么样也得给他几分薄面。
往日天子清醒的时候自然无人敢造次,但眼下天子不是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么——
虞瑶的手轻轻地触摸了案几上的金印。
天子印玺, 几乎以假乱真。
这是岳中琦下午暗地里送入坤宁宫的。
在这之前,她竟然从未发觉这老狐狸如此胆大包天,伪造天子印玺乃是抄家灭族的重罪,岳中琦为了能让自己的曾外孙登上宝座,倒是所冒风险不小。
只是——
虞瑶的唇边冒出一丝冷笑, 他岳中琦倒是把算盘打得笃笃作响,可若没有足够的好处,虞瑶冒着风险陪演这一场大戏岂不是白白地为他人做了衣裳?
她唤来宫人, 将那个侯在廊下送信来的岳家忠仆叫了进来,将那枚印玺原封不动地封好, 不无戏谑地弯着唇, 轻飘飘地道:“回去告诉岳阁老, 就说本宫思虑再三,却是觉得此事大有不妥,也劝阁老就此收手,莫做大逆不道之事, 以免皇爷醒转过来,多有追责。”
那岳府忠仆的脸色须臾间变得很是难看。
但虞瑶到底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就算倚仗着身后的岳中琦,他也不敢真的对虞瑶的话置喙太多,只能阴沉着面色匆匆地裹着印玺一路奔回了岳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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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中琦听着下人的复述,突然冷笑出声。
失算了。
他以为虞皇后不过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深宫妇人,没想到到这关口她竟然也做起了吕、窦的春秋大梦,谈到一半再来反悔,不是要挟、索要好处又是什么?
如愿,自然是不可能的。
权力这种东西,就没有人会愿意分薄。
但在这个关头,他却又不得不向这妇人低头,只希望先将事情定下来再说。但在他内心深处又生出了一团火来:当年先帝偏爱燕王,不喜天子,全凭他几番周转,才保住了东宫之位,荣膺至尊宝座,这些他无不出力甚多。可天子又是怎么报答他的呢?
迎娶了他的长孙女,却不过一两年辰光便令人死得不明不白;留下了一个孩子,到如今十岁了,明明占着嫡长子的名分,却迟迟不肯立为东宫。
若是天子早早地就定下了那孩子的名分,那如今他还有什么好烦忧的,又怎么还需要同这个出尔反尔、反复不定的妇人打交道。
岳中琦在心中已经厌烦极了虞瑶,深吸了几口气,手上烟斗往案几上一砸,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烦躁,对那忠仆喝道:“再去宫中问一问我们这位皇后娘娘,她到底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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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瑶要什么?
要的当然是垂帘听政。
她固然可以在拟诏的时候自己添上这一笔,但正所谓“令有不当,固谏不从”,若是内阁一口咬死皇后听政,于理不合,虞瑶一介后宫妇人,是决计不能争赢他们的。
但若是岳中琦肯站在自己这边,首肯自己参与政事,那就大不相同了。她要的,正是岳中琦这样的一个保证。
至于之后岳中琦又会不会反悔,这并不在虞瑶的计量之中。
她还年轻,却已经在宫中浸染了三年,明白了权势可贵,几乎是凭着自己的本能在汲汲权势,但却只知道权势表面的美妙滋味,不知内里的艰难险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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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中琦再接到手书,神色已经不复一开始的异常恼怒,转为一种刻意压制下的平静。像无波的深海隐藏着无数的暗潮。这一刻,因为利益当前,浮现出平静姿态,下一秒功成之后,海潮涌起,就会将一切悉数淹没。他提笔闭目,“嚯嚯”两下草草写就一封手书,嫌恶道:“把这个交给皇后,告诉她,她想要的都能如意,但要快!晚了,便什么都来不及了。”他用朱成思威胁她,“燕王素有威望,眼下储位未定,若让燕王占据了先机,皇后也不必指望着搬进仁寿宫中了,便等着去北宫吧!”
“北宫”并不是什么具体的宫殿,而是冷宫的代指。昔年汉文帝得天下,汉惠帝的皇后便只能在清冷的北宫终老余生。岳中琦说完这句话突然又想到,虞瑶如此愚蠢,也不知道到底懂不懂得这个典故。
他的人领命又匆匆向宫城折去。天子重病的这段时日里,岳中琦简直是行事彻底没有了顾忌,出入禁内随心所欲。
他的势力枝理横节,朝中本就少有敢于议论他的人,眼下天子病重,时局不稳,对他更是多有依赖。更何况,天子子嗣单薄,迄今也不过只有皇长子一个子嗣。虽迟迟未立东宫,但天子若真有什么不测,皇位大半也还是要传到这半大孩子的手上,到时候岳中琦只会更加如日中天。
唯一那么一个质疑他的人——
岳中琦眯着眼,想起那日虞为政将他拦在东华门时的场景。
说的话倒是冠冕堂皇。一口一句,天子病重,身为臣子自当忧心天子玉体安康,行事则要更有章法,不能僭越。
蠢货。
难怪他的亲生女儿要舍弃了自己的父亲来同他合作。
岳中琦的心中极不悦,只觉得仿佛笼罩了一层浓密的乌云。
明明他安插到太医院中的人进展一切顺利,按计划,不久之后,天子就会“风瘫”在床,不能行动,再由虞瑶以皇后之名,手持盖着“天子印玺”的诏书,顺利册封重明为东宫,再逐步监国。
这计划并不完美无缺,甚至可以说冒着极大的风险,他所赌的不过是没有人会铁骨铮铮,甘愿赔上性命也要同他作对。——虞为政难道还能跳出来指责自己的女儿作假?便是他没有慈父之心,总也要忧虑事败遭到牵连不是?
可在他内心,不知为何又突然感到一阵惶恐。
但他却又不知道这惶恐来自何处。
他自诩算计了一辈子,临到这件事关生死的大事上,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他的长子岳昀礼今年也已经是知天命之年的人了,此刻躬身站在书案前等着父亲的指示。他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但父亲贪恋权势,将岳家经营得风生水起,小小的进士出身根本不被父亲放在眼里。在岳家,父亲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将女儿送入宫中也是父亲的主意。每每想到自己早逝的女儿,岳昀礼心头就会一阵怅然,但无论是天子还是父亲,终归哪一个他都怨不得。
“父亲——”岳昀礼开口想说些什么,岳中琦却猛地打断他,神色冷厉:“你去让张姨娘把钥匙给我拿来!”
钥匙?什么钥匙?
岳昀礼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父亲多年积威让他惯于唯唯诺诺,当下也不敢多言,即刻退出了屋子,向父亲的宠妾张姨娘的屋子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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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姨娘今年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若论岁数其实比他的儿女大不了多少,却因为父亲宠爱,在府中格外得脸,于是岳昀礼也不得不对她礼遇三分。
听说他奉命来取所谓的钥匙,张姨娘却很是谨慎,打量他几番后,干脆一甩帕子道:“大公子说的话,原本妾该听无不应,但这钥匙既是老爷托付给妾的,那便是比妾的性命还重要,轻易不能移交他人之手。”
岳昀礼听着皱起了眉头。
到底是什么钥匙,这么大张旗鼓?
父亲遣了自己亲自前来跑腿,都不能拿到手?
但看着张姨娘戒备的神色,岳昀礼又仿佛在须臾间明白了父亲何以如此宠爱她。
——即使是他们这些亲生儿女,办事也难免有自己的计量打算,因而也就不可避免偶尔阳奉阴为,但张姨娘却难得的如此忠心耿耿。
但他也不过是走神一瞬罢了。见张姨娘实在不肯拿出那钥匙来,岳昀礼也不耐烦了,直道:“那姨娘随我走一趟,一并到父亲的书房去吧。”
张姨娘那双细长的眼睛打量了他一阵,而后才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像终于松懈下来了似的,也不说话,背过身去,匆匆地进了屋,好一阵子才重新地从屋子里出来,素白着一张脸,将一把铜质的钥匙交到了他手上。
张姨娘垂着头,低声道:“此物关系重大,大公子快拿去给老爷吧。”岳昀礼垂头去看那把钥匙,午后的日光照下来,这钥匙反光,让人有些看得不真切,他缓缓地攥住,感觉到掌心传来的冰凉加快脚步向父亲的书房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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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中琦从长子手中接过了那把陈旧的铜质钥匙,昏暗烛火下看去,钥匙的边缘都已经有了锈痕,少说也是十来年辰光不曾动用过了。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用那把钥匙,插|进书案旁的花盆底,轻轻一扭,带出了一个小匣子。
西洋那边的红毛人机关之巧,也不过如此。
父亲看着那封沉寂许久的诏书,看了半天,而后扬手将它扔到了一旁烧着的炭盆中。
岳昀礼一惊,张嘴:“父亲……”
岳中琦却只是微微一笑:“而今再不需要了。”
从前他对天子秘密地留着这封诏书,却对天子谎称已经毁去,为的不过是拿捏个把柄在手上,以防万一。而今天子病重,皇位眼看着就要传到了他的曾外孙手上,还要留着这物作甚?
在岳中琦心中,现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东风到头来,竟然吹翻了他自己。
就在第二天深夜,他歇在张姨娘屋中,正酝酿着睡意,忽地听到了外头的一阵鸡鸣狗跳,他的眼皮也不觉跟着跳了一下。
张姨娘服侍他起身更衣,最后一件外袍上的带子还没系严实,下人就惊恐地叩起了他的屋门。
——锦衣卫来抄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重读北岛的《回答》,依旧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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