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太后突然向她伸出了手, 颤颤巍巍的,就这样停在了半空。
虞兰舟沉默片刻, 握住了那双苍老年迈的手, 感受到手的主人,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她最后的生命。
何至于此。
分明就在几个月前,她和朱成思刚成婚、入宫拜谒的时候, 邝太后又是精神勃发,不见老态, 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辰光过去,邝太后却像是挨过了十岁春秋,耗尽了平生元气,只剩下一具枯朽的空壳。
是因为天子和朱成思的兄弟相争?
还是因为——永安侯?
虞兰舟不知道,也其实没有太多的兴趣去探知邝太后心中真正的想法。在这样紧要的时刻, 虞兰舟不得不直面一个更自私的自我,她现在唯一关心的、除却朱成思的安危,便只剩下如何从这座巨大的牢笼逃脱出去。
她实在是, 一分,一秒, 都不愿在这座四方城中多待下去。
她告诉自己要忍耐。
天无绝人之路, 看上去再怎么困难重重的事情都一定会有转机。
在她出神的间隙, 邝太后再度虚弱地开口了,却不是对她,而是对恰好走进屋中的孙嬷嬷道:“准备好了么?”孙嬷嬷听到邝太后的话,缓步上前, 跪在床榻前,握住了邝太后的手,点了点头,虞兰舟不由起身后退了一步。
邝太后看着孙嬷嬷,轻声道:“那就按说好的办吧。”
虞兰舟听着她们的话,心跳几乎停了一拍,心中已经隐隐地猜出了这位迟暮的老妇人最后的打算。
孙嬷嬷忍着泪,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王妃请随奴婢来,接应王妃出宫的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王妃先随奴婢去换一身衣服。”
虞兰舟踌躇片刻,还是朝着邝太后的方向福了福身,而后才快步随着孙嬷嬷绕过屏风,是外殿走去。她的内心被焦灼充斥,步履匆匆,甚至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倒,还是孙嬷嬷扶了她一把,轻声宽慰道:“王妃不必着急,不会有问题的。”
她的掌心温暖、干燥,莫名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可虞兰舟不能不犹疑,她实在太了解天子了。
他绝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邝太后对这座偌大宫苑的掌控能力,也实在不足以做到偷天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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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的鹿皮靴踏上仁寿宫的青石砖,叩出一声响。
薛德良唯唯诺诺地,想要跟在天子身后入内,却被天子喝止。
所有的宫人都被逐了出去,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一对仙鹤香炉,嘘嘘地吞吐着云烟。
天子终于迈开脚步,向内室走去,来到了他母亲的病榻前,和这个给自己带来了生命和荣耀,也给自己带来了痛苦和耻辱的老妇人,面对面地,谈一谈。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他的母亲就突然地睁开眼看向他,说:“我将陈罪书给了三郎,上面言明了我做过的所有错事,若你仍不肯收手,放过他们夫妇。那么总会有人冒死将它公之于众,皇爷——你懂么?”
天子的脸上一瞬变换过了无数的神情,震惊、愤怒,乃至些许的委屈,最后都化为了无限的冷笑:“您何不当年便杀了我,除去这桩错处,好过如今吃斋念佛悔恨当初。”
邝太后也笑了,这个笑,虚弱而又苍白,几乎消融在如血的残阳中:“可你毕竟是我的儿子。”
天子不意听到这句话,恼怒起来,大笑几声,摇头道:“不,我不是,我也不愿做你的儿子。”
邝太后没有回答,她只是垂下了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于是天子留给母亲的话,永远地只剩下了这句冷冰冰的嘲讽,而当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留给母亲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不愿意做她的儿子”,可他的母亲要更狠心一些,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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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马车顺利地驶出东华门,见证夕阳从天西尽头徐徐落下,月晕缓缓升上柳树梢头,两扇紧闭的城门近在咫尺,虞兰舟仍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一切都顺利太过,让人难以置信。
也不知道邝太后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让天子做出了最后的妥协。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直至一声骏马的嘶鸣将虞兰舟从沉思拉回了现实。
幽寂夜色中,那俩拦住他们的马车令人看得不真切。
车夫是仁寿宫的忠仆,见此情景先是急着叮嘱虞兰舟:“王妃不必惊慌。”又试探着朝前头问道:“来者何人?”
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脸,男人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挥退下仆,独身一人走到虞兰舟所乘坐的马车车窗下,抬手轻轻地叩了叩车窗:“兰舟。”
是阿兄。
虞兰舟心中一动,探起车帘,恰恰看到了虞无忌肃然含忧的面庞。
“阿兄。”两人贴着车壁面对面而坐,沉默半晌,还是虞兰舟先行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很轻,说完这句话立刻就偏过了头,一如小的时候每每做错了事那般。
“你随我归家。”虞无忌看了她片刻,忽然道。
虞兰舟心下一沉,“我已经是燕王妃了,如何还有归家的道理。”
虞无忌打量了她一圈,沉声道:“个中内情如何,你向来聪慧,只会比我更清楚,便是燕王当真是到边关平定哗变,什么时候又有王妃一同前往的先例?你不要胡闹。”
她却偏过头问他:“如若皇爷真对殿下下手,你又要我如何?”
虞无忌脱口而出:“那便和离。”
虞兰舟的气焰低了下去,沉默半晌才道:“你这样做,这样说,父亲又知道么?”
虞无忌不说话了。
父亲虞为政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彼此都格外地清楚。
从虞兰舟被赐婚的那一日起,她和朱成思其实就已经被绑定了,如若天子当真要对朱成思下手,父亲最可能的是在一番痛心之后,为了家族,将她舍弃。
虞无忌来找她,一定是瞒着父亲行事。
被她说中了心事,虞无忌沉默半晌,而后才斟酌着开口问她:“那你又打算如何行事?果真追随燕王到宣府?”他狠狠地锤了一下座椅,“去了,便未必有再回来的一日了!”
虞兰舟却点了点头,定定地道:“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去。”
“因为我的丈夫在那里。”
丈夫。
像是被她的这句话惊讶,虞无忌不再说话了。
反倒是虞兰舟问起他和家中有关的一些零零碎碎的事。
一会儿说到谢氏和新出生的孩子,虞兰舟叮嘱自己的哥哥,产妇孕后最是多思,要多关切谢氏的心绪,又说起景哥最近刚换了牙,吴氏在家中因为担忧她和朱成思,消瘦了不少。虞兰舟知道哥哥这是换着方式在劝自己,但她终究有自己要走的路。
说了一阵,妹妹始终垂头不言,虞无忌也终于意识到虞兰舟意志坚定,不是自己能够改变的,不由有些丧气。
但对着自己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妹妹,他又着实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能在沉默半晌后,长叹一声:“你长大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张了。”
虞无忌最终只是把自己带的几个身手不凡的护卫都留给了虞兰舟,仅凭邝太后派出的护送虞兰舟去宣府的人,他实在不放心。
目送着月色中哥哥远去的身影,虞兰舟的心中感慨万千,放下车帘,重新开始了自己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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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赶路到后半夜,虞兰舟有些撑不住睡意,抱着膝头小小地打起了盹,直至夜半的鸡鸣声将她再度扰醒。夜太黑了,以至于还不等分辨来人是谁,护卫们就举起金刀将她的马车团团围在中间。
然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哨声。
和夜半的鸡鸣声溶在一起,她差那么一丁点就几乎将它错过。
虞兰舟忽然就睡意全无,焦急地从马车上奔下来,身上披着的大氅滚落,被她随手丢在了车上,连带车夫和护卫的惊呼声,一并的都被她远远地抛到了后头。
朱成思骑在马上,夜里突然间有下起了雪,鹅毛雪絮落下,沾在黑色的大衣上,只有一双眼睛在黑夜中格外地亮。他远远地看见他的妻子向他奔来,于是伸长手,将她一并捞到了马背上。直到贴着他坚实、温暖的胸膛,她才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再度变得清晰、真实。
她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答案不言而喻,他在等着她。
而她也终于来了。
这样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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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一年中雪最大的时候,他们日月兼程,终于赶到了宣府的总兵府。
朱成思还没来得及安抚那些对朝廷不满,因而哗变的士兵,但其中不少的将领都是朱成思的手下,此次的哗变,本也有着为朱成思解围的心思在,见朱成思到了宣府,气焰自然也就歇了下去。也是在这个时候,朱成思和虞兰舟才终于接到了朝廷传诏下来的,邝太后的讣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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