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驻军哗变, 朝臣请命让燕王前去安抚。
但天子会就此收手么?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朝廷命官, 何其之多, 宣府驻军哗变,却要原本就饱受天子猜忌的燕王前去安抚,只会更让天子对燕王的猜忌重上一分。
可以说, 如果单单只是出了宣府驻军哗变,要求让朱成思重回宣府之事, 天子根本不可能将朱成思放回宣府。
天高皇帝远,朱成思一旦离开了京城,便有了大把的理由拒不回京。
但——再加上那份药方、那封诏书,天子便不得不斟酌片刻了。
在本就军心不稳的情况下,一旦有任何和天子身世有关的传闻传出, 被有心人利用,就将是一场轩然大波。
天子不敢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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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一月的尾巴,第一场雪终于姗姗来迟。
鹅毛雪絮, 在呼呼风声中将整座京都染成了一片铺天盖地的白色。屋檐上的瓦片,层阶下的青石……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要被这种白色吞噬了。
而天子召朱成思入宫侍疾, 也过去了整整半个月。
宣府那边的军情汹涌。
入冬以来, 原本就因旱灾, 水草枯死,无以为继的瓦剌部再度蠢蠢欲动,失去了骁勇善战的大王子朵颜,宛若狼群失去了头狼, 但这毕竟是一群无恶不作、乃至生啖血肉的恶狼,随时随地眼放绿光,梭巡等待着下一个可被啃食干净的猎物。
宣府军心不稳,城中百姓更是人心惶惶,若是在这个紧要的关隘,让城中的驻军同瓦剌人有所勾结,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也因此,朝臣不得不再三上书,恳求天子允许燕王亲赴边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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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暖阁中,天子负手,立在窗下,听着誊黄通政跪禀朝臣的疏奏。
十之八九,是仗着天下大义,苦劝他让朱成思快些赶赴边关,平定叛乱的。
天下大义。
天子想到这里,不由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冷笑。
他竟然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这个弟弟,看上去对什么都毫不在意,单纯、一根经到底,却原来早早地就心有成算,提前部下了棋盘。
天下大义。
天子看着格窗外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不知怎的心中突然就起了无限的嘲讽。
狗屁的天下大义。
朱成思不在意,他更不在意。
人活世上,不过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转过身,看向缩在玄关处的薛德良,终于说出了今日以来的第一句话:“传命下去,让燕王即刻奔赴宣府,安定军心。但在这之前——”他顿了顿,露出了一个颇为瘆人的笑容,“传命燕王妃入宫侍疾。”
竟然敢用当年的药方威胁他?
有意思,但还是太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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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短短一月之内,宫使第三次到燕王府上宣旨。
虞兰舟对天子的旨意竟然丝毫不觉得惊奇。
这就是天子,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做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事。即使有天大的把柄在他人手上,天子也不见得会真的畏惧。他只会想方设法、处心积虑地谋划,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善罢甘休。有的时候,她也会真切地怀疑,不懂得天子算计的底气。
难道他就不会觉得愧疚、觉得心虚么?
窃钩者诛,窃国者天子。当年知情的人里,谢太医早已撒手人寰,一纸药方,在人心不稳的时候是杀人利器,当人心被平定下来了,天子大可以矢口否认。而病榻上的邝太后会站出来昭告天下,天子并非先皇血脉么?
太难了。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击败这个可怕的对手?
甚至于,朱成思真的能顺利到宣府么?
她开始深切地担忧起来。
至于虞兰舟本人。
她突然发现,比起朱成思的安危,对入宫一事,对天子的畏惧竟然在她心中都开始变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这个认知对她来说其实是新异的。
毕竟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爱他人逾越自己呢?
可这偏偏,就是她此刻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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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下雪了么?”
孙嬷嬷端着宫人刚刚煎好的药汤走进内室,一眼看见病榻上的邝太后坐起了身。
前几日邝太后的病情加重,几乎到了几度昏死的地步,连药汤都服不进去。天子勃然大怒,但太医院的院正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太医院的院正梁邈梁太医冒死提议将药草加入熏香中,才稍稍纾解了邝太后的病情。
此刻孙嬷嬷甫一见邝太后居然醒过来,自己靠着床榻,面色红润如常,不由有些惊讶,同时心底暗暗地生出了某种不好的猜想。但也只是一瞬,孙嬷嬷就赶忙将自己脑中的这个猜想挥去,温声道:“娘娘有何吩咐,让宫人们去做便是了。”
邝太后看向她,不语。
孙嬷嬷又赶忙将汤药呈到邝太后面前,用银勺子舀起一口就要往邝太后的口中送。
不料,邝太后却微微偏过了脸,并没有喝药。
“三郎现在在哪?”邝太后问。
孙嬷嬷沉默一瞬后,跪到床榻前,低声道:“小半月前,皇爷就命殿下入宫侍疾。”
邝太后冷笑出声:“侍疾?侍谁的疾?”
孙嬷嬷不语,沉默片刻,才继续道:“但几日前,宣府兵变,皇爷今早已经下了决议,命殿下即刻驰往宣府,平定兵乱。”
邝太后看向她,问道:“还有呢?”
孙嬷嬷不意邝太后还有此问,愣了愣才叹了口气道:“皇爷——召燕王妃入宫侍疾。”
孙嬷嬷本以为邝太后听到这件事会勃然大怒,甚至没等邝太后反应就已经开始暗暗后悔起来,但邝太后却只是笑了笑,反问:“又是侍疾?便没有旁的新鲜说辞了?他也只有这么点招数了么?”
听到邝太后的话,孙嬷嬷不由有些惶恐,不大敢接话。
但无所谓,邝太后本也无意同她絮叨上许多,她只是看了一眼窗外纷飞的雪景,转过头看向她:“孙娘,你再帮我这最后一次,我死了也能心安了。”
孙嬷嬷的瞳孔骤然放大,倒映出病榻上邝太后平淡无波的双眼,隔了一阵,孙嬷嬷终于点了点头,哀道:“凭您待奴婢的恩情,莫说是一件事,十件事,便是送命的事,奴婢也不敢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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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太后吩咐孙嬷嬷去做的两件事并不难办。
她只是叮嘱了孙嬷嬷给被困在玉清宫中的朱成思带去了一句话和一封手书。
邝太后告诉朱成思,让他安心前往宣府,她会尽全力保护好虞兰舟并将她也一并送往宣府。
朱成思听完孙嬷嬷转达的话,沉默半晌,不置可否,随手铺开了那封邝太后的手书。只是一眼,脸上的神色就在倏忽间转为肃然,抬眼去看孙嬷嬷,目光在她脸上梭巡了一阵,笑了一声:“如何能确保内子的安全?”
孙嬷嬷微微一笑:“殿下不必担忧,娘娘既然出手相助,自然就会为殿下和王妃筹谋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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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引着虞兰舟穿过复道,踏上了廊桥。
纷纷扬扬的雪絮从空中,散散漫漫的,一路就坠到了人间。垂到松枝上,松樟白了头。
虞兰舟忽然停下来,引路的宫人不解地看着她。
她伸出手,于是这雪絮又飘到了她的掌心中,化作了一抔冰凉。
直到看到了“仁寿宫”三个漆金大字,虞兰舟终于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她一点都不想见到天子,他让她觉得压抑,更让她觉得恶心,比起面对天子,她更愿意面对他年老病重的母亲。
……也不知道朱成思离开京城了没有。
她垂下头,不知怎的觉得眼前有些发黑。
就在入宫前,虞兰舟将那一纸药方和诏书悉数交给了程信,叮嘱他小心保管。她私心里,其实并不希望这些东西真的有发挥作用的时候,毕竟鱼死网破总不见得是什么好的结局。可眼下她却也只能希望借此来保全朱成思。
上一世,天子到底是怎么放过朱成思,令他安生地在宣府一待便待上了七八个年头,直至天子薨逝,也没有再找他的麻烦?
虞兰舟抬起头,又一次深深地凝视了一眼头顶的“仁寿宫”三个大字。——答案会在邝太后身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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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邝太后,看见她全白了的华发,枯朽如枯枝的肌肤,虞兰舟不知怎的心中突然生出了几分唏嘘:上一世她从没想到过,这样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一生没有任何显著建树的老妇人,当年竟然有着混淆皇室血脉的胆子。
邝太后靠在榻上,阖着眼。
虞兰舟想了想,除去鞋袜,赤足入内。
屋子里烧着地龙,倒很是暖和。
可即便虞兰舟动作再轻,邝太后还是在她踏入屋中的一霎那醒了过来,用一双浑浊的、写满了夕阳即将垂落的暮气的眼睛看着她。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了太久,虞兰舟不自觉地走到了床榻前,跪坐在榻边。
邝太后看着她,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等到终于开口说起话来,虞兰舟才发觉,这双眼睛不再盯着她了,而是盯着紧闭的窗扉,又像是看着飘渺的虚无。
“人这一生——”邝太后笑,“要么不做错事,要么做错了事,也不后悔。最难熬的不过是,知道自己错了,却又改不了,知道改不了,却又不能说服自己,没做错。”
虞兰舟心下了然,沉默片刻,看向邝太后:“为什么改不了呢?只要娘娘想,一切的错误都能改。”
邝太后看着她,突然笑了:“可是,可是那终究是我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 =再写和身世有关的狗血我就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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