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相思子(6)

    燕王府上, 彩灯漆器悉数被撤走,华美衣饰也被虞兰舟指挥着收进了衣箱深处。

    邝太后的病重, 来得实在太过猝不及防。

    比之虞兰舟记忆中, 还要早上将近两年的辰光。

    而邝太后的病给朱成思和她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大到让她一时间甚至来不及回想这位慈祥的老妇人过往对他们的种种襄助。

    天子前后两次召朱成思入宫,都被她以种种理由搪塞过去, 但她内心也很清楚,这并不是长久之计。犹如一座即将决堤的水坝, 无论她再添多少沙石也消弭不了缺口,而邝太后一旦逝去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如果这场暴雨最终将堤坝冲垮了,朱成思和她就会失去最后的庇护,甚至不得不冒险做起了最坏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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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成思身着亲王蟒袍,立在廊下, 车夫驱着马等在不远处。

    秋分之后,白天亮堂的时候便一日少过一日,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变得漫长的黑夜, 不过是未时中,天空却已然呈现出一派绚丽的晚蓝。几乎和朱成思身上深蓝的冕服融为一体。

    夜色中他深邃的面庞也让人看得不真切, 唯有那双平日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睛此刻冷锐宛若寒星。

    虞兰舟抱着大氅, 向朱成思走去, 伸手想要为他添衣。但才一伸出手,忽然的就被面前的人抱了个满怀,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上,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胸膛中跳动的心脏。

    她也是突然意识到, 朱成思大概是难过的。

    对于虞兰舟来说,天子是熟悉的陌生人,是痛苦的源泉,说是仇人也不为过。她对天子没有任何的情感,即使有,也是最为深刻的厌恶。

    但天子对于朱成思来说,却毕竟是他的兄长。

    尽管这个兄长对他处处设防,甚至想要至他于死地,却真真切切,是他在这世上仅剩不多的亲人。也许在他更小的时候,和天子之间也不是不曾有过真挚的手足情谊。只是这份情谊比不过权势,比不过仇恨,最终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她换上他的腰,忽然道:“秋日所采撷的桂花,已经沥干了,殿下可想吃桂花糕么?”

    朱成思垂首,用粗粝的指腹,轻轻地描摹她的眉形,应了一声“想”,虞兰舟点点头,轻声道:“那我就在家长等着殿下归来。”

    - -

    离朱成思入宫,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日。

    其间宫中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程信忧心如焚地找到虞兰舟的时侯,虞兰舟正在院中细细地查看沥干的桂花。她向来很会做吃的,只是极少在人前显露手艺。

    程信开口,急道:“皇爷此时召天子入宫,分明是不怀好意。”

    虞兰舟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程大人,慎言。”

    程信不由忿忿,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恍然间又想起这天下本就是人君治之,万民伏焉,若是天子真心想要将谁置于死地,又有谁能够逃脱?

    不,有一物可以。

    程信微微眯眼,朱成思在沙场上砥砺多年,所有的功绩都是真刀真枪闯出来的。更难得朱成思虽然出身,却几乎没有天皇贵胄的高架,作战身先士卒,受赏悉数分给麾下。

    宣府一带,天高皇帝远,驻扎在当地,同瓦剌人正面交战的那些兵丁无不是累年落在当地的土户。天子可以用君命夺去朱成思的宣府总兵之职,乃至褫夺朱成思身上的大都督之职,唯独有一样是天子不能夺走的——那就是人心。

    朱成思虽然因着天子的令旨回到了京中,但他的部下不少仍留在了宣府。

    一旦宣府有变——

    程信没能继续想下去,就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

    王府的家仆忙不迭打开了那扇偏院的小门,程信定睛看去,认出那是虞兰舟身边得用的婢女,似乎是叫“玉芍”什么的。

    玉芍走到虞兰舟身边,几乎是耳语道:“王妃给小公子的满月礼已经送到府上了,这是少夫人从家里要来给王妃的药方,说是当年太后孕中,谢太医便是用这方子给太后调理身体的。”

    虞兰舟微笑着接过那一卷泛黄的药方,缓步从院中走到屋子里。

    程信犹疑片刻,也跟上了她。

    虞兰舟展开那纸药方,在灯下认真地分辨起上面潦草的字迹。

    虞兰舟的外祖母吴太夫人不仅在经商一事上堪称女中豪杰,而且出身医药世家,医术高明,只是囿于女儿身,几乎从未展露过。虞兰舟小的时候曾经被吴太夫人接去苏州暂住过那么一小段时间,吴太夫人闲来无事就会给她讲解药草。

    要说精于医理,倒也做不到。但虞兰舟耳濡目染的,还是多少学得了一些药理,至少分辨药性,还是做的到的。

    ——药方上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安胎的方子,而是催产用的。

    催产。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妇人才会服食催产的汤药?

    是过了日子,却还迟迟不曾分娩?

    那又为何冠以安胎之名?

    除非——

    虞兰舟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药方。

    所有的过往的谜题,在这一刻突然就能够说得通了。

    混淆皇室血脉,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 -

    程信立在屋子里,颇有些进退维艰的感觉,实在不知道虞兰舟的葫芦里卖的都是什么药。

    虞兰舟却坐到案几后,吩咐侍女为她洗笔磨墨,而后在纸上临摹下了那纸药方和另一卷……程信勉强看去,只能辨认出是一卷陈旧泛黄的诏书。

    虞兰舟善书,临摹大家字帖,往往也能以假乱真。但字能临摹,纸要做旧却还需要花费旁的心思。只是虞兰舟本也无意于真的骗过天子,让他以为送到他手上的是真的诏书和脉案。

    她要的,是让天子知道,真的诏书和脉案在她手上。

    王府护卫受命,将这两份临摹出来的文书一并快马送入宫中。

    宫中仍然没有传出任何和朱成思有关的消息。

    但她知道,至少天子此刻不敢轻举妄动。

    她在等,等待着朱成思埋下的一步棋发挥它的作用。

    好在等待的时间并不算漫长,很快,宣府那边就传来了消息。

    宣府兵变,一群中等军官,刺杀了天子刚刚派过,新走马上任不久的宣府总兵。

    朝廷哗然。

    先前说定的将瓦剌大王子朵颜释回之事,因着燕王朱成思的遇刺,便被搁置在一旁了。宣府军甫一哗变,瓦剌人眼看着又蠢蠢欲动。在这般的情境下,镇压是万不能镇压的,便有朝臣提出,让燕王前去宣府,安抚哗变的驻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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