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使上门宣读天子的旨意的时候, 是虞兰舟接的旨。
入了深秋,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她也终于换下了身上旧着的纱衣, 换上了稍稍厚重一些的云锦裙袄。见了宫使,虞兰舟脸上端着温婉宜人的笑,嘴上却歉然道:“殿下背上的旧疾, 近来不知怎的,竟是痛得连床都下不了了, 故而只能由妾前来听受天命,还望公公海涵。”
那宫使脸上的笑,虚假、浮夸,又做作,她在深宫中的十年, 看了太多这样的笑。再世重生的小半年辰光中没见着,她原以为自己全然都忘了那些岁月里永不停歇的相互攻讦、彼此算计,但只是随着这样的一个笑, 她就又想了起来。
宫使说:“皇爷挂念殿下,奴婢出宫前, 皇爷就说了, 若是殿下因着身上的伤不能入宫, 那皇爷便即刻派下宫中的医正来为殿下诊治,再不然,手足情深的,殿下便是住进宫里头也是可以的。”
虞兰舟微微弯起嘴角, 终于克制住,没让自己显露出一个太过嘲讽的笑,“皇爷的美意,容妾稍后再同殿下商议。”说着,从宫使的手中,恭敬地接过了那一卷薄薄的明黄绢帛。
上戳天子印玺,名为手谕,却如此大动干戈,几乎就差随时给朱成思、给整座燕王府扣上一顶违逆的帽子。
也许朱成思不该将朵颜带回京城的,瓦喇一日不平,朱成思才一日能安全无虞。
垂下头的时候,虞兰舟忽然想到。
但很快她有告诉自己,事情不是这样的,平定瓦剌,还边境太平,是她的丈夫自少年起就立下的宏愿。他亲上战场,杀敌无数,也负伤无数,为的从来就不是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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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告诉内侍的那番话,自然是假的。朱成思背上是有着积年的旧伤,但他府医医术高明,调理得当,朱成思本人又年轻体健,疼得下不来床什么的,不过是虞兰舟信口胡诌的虚词。
她探起帘子,走进内室,朱成思恰好从榻上坐起身,将手头的一卷书放到一旁。一双深邃的桃花眼,笑起来既带着点风流狷狂,又偏偏自里头镌刻着一股天皇贵胄的高典。
“宫使走了?”
“走了。”虞兰舟趋近,和他并排坐在榻,朱成思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笑起来:“手怎么这样凉,怕么?”
她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片刻后蹙着眉,轻声道:“殿下,京城是再不能留了。”
他也直视她的眼睛,笑起来:“王府外此刻大概都是锦衣卫的人。”虞兰舟下意识地揪紧了他的衣袖,却不是害怕。
在霎那的沉默后,将她轻轻地带入自己的怀中,轻声安慰她:“没事的,一早便安排好了的。”
朱成思抬头,隔着一扇没有合拢的窗,看向窗外,一片枯黄秋叶,缠绵在枝干上,逗留了不知到底有多久,终于还是在初冬的凛风中,被吹落了枝头。
他下榻,将两扇窗扉合拢。
而后才在床榻旁蹲下,取出随身带着的小刀,几下比划,取出了一个被严密契合在床榻下的地砖里的锦匣。匣子上裹着的明黄织锦看起来像是已经经历了一些年岁了,色泽不复开始的明丽,反而带着淡淡的灰。
虞兰舟弯下腰,看到丈夫打开那只锦匣,里面露出的是一卷诏书。
她和朱成思对视一眼。
朱成思就这样将那卷对他来说生死攸关的诏书,交到了她的手上。
她徐徐地将那卷明黄诏书展开。
原来武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不忘对陆妃、对陆妃所出之子的偏爱。但这就是天子不肯放过朱成思的原因么?
虞兰舟很快地否认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如若不是天子率先动手,朱成思恐怕终其一生都未必会拿出这一份诏书。
何况这也只是一份于礼法上没有多少作用的诏书。
武宗遗命,让天子百年之后,将皇位传给燕王。但殷商有兄终弟及的传统,自周公定制,父死子继,已成惯例。
以小宗夺大宗,是天下未有的事情。即使朱成思此刻以这份诏书示众,也未必就能服众。天子根本无需担忧。
除非——天子本人,得位不正。
虞兰舟觉得自己离那个答案,似乎更近了一步。
她将诏书小心翼翼地收起,抬眼去看朱成思,朱唇微启:“殿下,信我。”
朱成思笑着,“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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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使是在三日后再一次上的门,同行的还有太医院的院判梁邈。
虞兰舟看着那么尚未到知天命之年,但头发却已经全白了的医正,心下一哂,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一路将他迎到了内室。
虞兰舟用绣帕掩着口鼻,低声道:“殿下身上的伤反反复复的,始终不见好,劳您费心了。”
梁邈连忙口称不敢。
仆妇入内洒扫,顺带将屋门阖上。
走过玄关的一刹那,虞兰舟转过身,笑吟吟地对梁邈道:“听说梁院判的儿子亦就职太医院?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梁邈不明所以,只是唯唯诺诺的点头。梁邈在宫里摸爬滚打十几年的工夫,深切明白看病需得耳聪目明;为人处事却是能浑水摸鱼便浑水摸鱼的好。
天子会派梁邈来为朱成思诊治,自然是对梁邈的忠心有着相当的把握。
——这并不容易,这世上能让天子信任的人,不说万里无一,起码也是千里挑一。
所以虞兰舟的下一句话是:“梁公子年纪轻轻却深谙古法,竟然调制出了赵氏姐妹所创的麝香丸。女子服之,容易增进,只是宫妃服之,却有伤身体,不易有孕,实在是大罪。”
她的声音很轻,柔柔缓缓的,但梁邈脸上的温吞神态终于在这句话说完之后彻底的消散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也开始浮现出惶恐。
虞兰舟在心里笑了一下。
她并没有说假话。
上一世梁怀景正是因为替虞瑶调制麝香丸,被宫人告发和虞瑶有染而死在杖刑之下。
天子可以容忍虞瑶的再三冒犯,也不见得有多么重视宗嗣,但绝不能容忍他人堂而皇之地轻视乃至挑战自己。
现在,看到梁邈的反应,她几乎可以断定,梁邈也是知情的。
——只是挡不住独子而已。
“梁院判,”虞兰舟难得的循循善诱,“什么都不比自己的儿子更重要,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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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邝太后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天子脸上阴郁的神情有好些日子了,一直就没消散过。
到了今时今日,天子越发相信,他和母亲的恩怨只有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先走了才能化解。但当本就身体不大康健的母亲突然间就一病不起时,他却还是感到了一种透骨的悲恸。
也许这种悲,并不来自母亲本身。
只是如今缠绵病榻,年迈衰弱的母亲让天子总是会时不时的就想起自己幼年时不快的记忆。
他的母亲,曾经试图杀死他。
不止一次。
但最终,还是没有下成手。
是因为母子天性么?
幢幢灯影间,天子恍然想起,也是这样一个深夜,东宫之争终于落下帷幕,在一众阁臣的据理力争之下,他的父亲,虽然不喜欢他,但还是不得不将他立为天子。乳娘哄他入睡,他却怎么也睡不着,总盼着能见着母亲,同她分享喜悦才好。
陆妃盛宠,父亲又偏爱幼弟,母亲的艰难,他是知道的。说不怨,那是假的。那时候他已经开始跟着老师学了不少的书,知道什么是嫡庶之别,什么又是天下正统。他的父亲因为一己之私,以庶乱嫡,好在他的老师,还有其他的阁臣,据理力争,不让大统旁落,为他争来了太子之位。
想到那个刚出生的、被父亲抱在怀中小小的阿弟。年幼的朱成稷心里其实有一点怅然。
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不渴望父亲的爱。
但须臾,他又想起了太傅和自己说的话:稷,后嗣也。他是那个正统,是要继承社稷的那个人。
一直等了好久,母亲却始终都没有来。
父亲不重视他们,他和母亲就一直在空落落的坤宁宫中相依为命,往常睡前,母亲总是要哼唱歌谣哄一哄他的,可不知道为何,今晚就是没有来。
等得困了,他终于忍不住阖上眼,却怎么也舍不得睡过去。
乳娘吹灭了灯,走出了他的寝居。
月亮也躲起来了。
半睡半醒间,他感觉到了有人坐到了他的床榻上。
是个女人。黑暗中,他只能看清她纤细的身影。
她伸出手,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手很冰,让他一下子就醒了过来,但很奇怪,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他居然既没有哭,也没有喊叫出声。
就只是阖着眼睛。
再后来,搭在脖子上的冰凉的成了眼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要怪阿娘,都是阿娘的错。阿娘一早便不该将你生下来。”
那时他还小,不明白,并试图忘记、原谅母亲的反常举动。
直到很多年后,父亲死了,他成为了少年天子,却突然就知道了一个惊天隐秘。
——原来,乱了正统的人,一直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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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太后伸出枯瘦的手,试图拉住儿子,天子笑了笑,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到底没有去接。就只是看着母亲在数日间突然苍老的脸庞,内心像是一片被野火烧尽的荒原,只剩下了灰烬,轻轻一吹,就能扬到天边。
他恨声道:“便那么在意沈从安?朕允许他活到今日,已是不容易。”
邝太后没有说话,天子又笑了:“还是朱成思?”
他看向自己的母亲,目光中尽是嘲讽:“母亲,您放心,我绝不会将这天下,还给他。从来都是您的错,不是我的。”
邝太后不知怎的,听到这句话,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打湿了枕巾:“是啊,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她看向自己的儿子,已经长成、独当一面,手握大权的儿子:“你若杀了他,或是让他有什么好歹,那我的罪孽,便更洗不清了。”
她挣扎着从榻上起身,去拉扯天子的衣袖:“就算是阿娘求你了。”
天子暴怒,拂袖而去。
当夜,邝太后发起高烧,数度险些不治。
天子下诏,令亲王、公主,入宫侍疾。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总觉得很抱歉。对自己,也对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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