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太后脸上的神色随着她的这句话变得越发沉重。
良久, 邝太后才虚扶了一把面前的虞兰舟,叹了口气:“是孤关心则乱了, 罢了, 你又能知道些什么呢?”说着又招来孙嬷嬷,将一早准备好的送子观音并其它的珍奇礼物一并呈了上来。
又看了一眼虞兰舟,唇边带着虚弱的笑:“都一并的, 带回府上去吧。”
孙嬷嬷在一旁忙不迭地从宫人手中接过漆盘,递给虞兰舟, 只是看着邝太后的目光中有种不做假的忧色。
天地之大,邝太后已然算是人间最为极致的富贵,她所忧虑的、困扰的又是什么?
仿佛是终于意识到在她一个晚辈的面前失了态,邝太后深深地吸了口气,缓了缓, 又招手让宫人换过茶水,重新摆上果盘和糕点,一副要和虞兰舟闲谈的姿态。
虞兰舟有些哭笑不得, 同时心中也疑虑更深。
她试探着开口:“娘娘面色看上去不大好,是否近来休息得不好。”
孙嬷嬷在一侧帮忙添茶水, 听到她的话, 先微笑着替邝太后答了:“王妃心细如发, 娘娘近来确实因着秋燥,一向睡得不大安稳。”
虞兰舟伸手接过孙嬷嬷递过来的白玉茶盏,微微抿了一口,因为实在太烫, 随手放到了案上,而后微笑道:“从前妾在家时,母亲每到秋日,也常因秋燥,难以入眠。后来嫂嫂嫁来了我家,带了一味药汤方子,母亲照着方子煎了药,果然好多了。下回归家,妾将方子一并抄来,娘娘让太医们比对一二,若是有用,那便是最好的。”
孙嬷嬷没想那么多,听到虞兰舟的话,下意识夸她:“王妃有心了。”
邝太后也终于从自己的神思漫游中回过神来,看向她,淡笑着说起客套话:“若没有记错,无忌娶的是似乎是国子监谢大人的女儿吧,怎么,她家中有人行医么?”
虞兰舟脸上的笑容即温婉宜人又谦逊得体:“回太后的话,家嫂的祖父曾任太医院的院判。”
太医院的院判……姓谢……
邝太后不知怎的,忽的就“哐当”一声将手中的茶盏砸到了地上。
孙嬷嬷心下一惊,连忙让洒扫的宫人将满地的碎瓷清了,又叮嘱虞兰舟且坐着不要轻举妄动,若是踩到了碎瓷片便不好了,虞兰舟依言,安静地跪坐在蒲团上,眉眼低垂。只是目光偶尔略过邝太后的脸上,看到了眼中浓重的、挥散不去的惊惧和忧虑。
看来,她是赌对了。
虞兰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但很快的内心又被另一阵浪潮席卷,掌心也不由地涔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宫人掀帘入内,跪地伏禀,说是皇长子携着当时新出的新柚,要献给皇祖母。
虞兰舟听到“皇长子”三字,内心稍稍起了波澜。唉,也不知道重明如今过得怎么样……天子和虞瑶是什么样的人,虞兰舟可谓再清楚不过了。
邝太后缓了缓,看向虞兰舟:“三郎也在外间等了你有一阵了,去同他一道,回府去吧。”又让护卫也一并地送他们。
虞兰舟拜谢后,敛裙起身,向外间走去,宫人替她探起帘子,适逢重明怀中抱着金柚入内,两人匆匆擦身而过之间,重明突然出声叫住了她:“虞娘子不带些柚子走么?”
虞兰舟微微一愣,回过身看向重明。
在她最后的和他有关的记忆里,重明已经是一个一十八岁,初初长成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但现在的他还只是一个甚至不及她胸口高的小孩子。
她又想到了家中的景哥,不由对重明如今的境遇生出几分怜悯,但还不等她开口,孙嬷嬷先纠正道:“殿下如今该改口称婶母或是王妃了。”虞瑶嫁入宫中之后,天子名义上就将重明放在了她的身边抚养。
虞瑶待重明不算上心,但偶尔碍于邝太后的命令,仍会将他召去坤宁宫教导一二,因而重明和虞兰舟是见过的。在虞兰舟为出阁前,他便是唤的她“虞娘子”。
重明听到孙嬷嬷的话,垂下头,长长的眼睫扫过脸上,呈现出一副腼腆、乖巧的姿态,邝太后沉默一瞬,招手让他过去,又让宫人将他带来的金柚破开,分了一半给虞兰舟带走,“孩子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虞兰舟并没有推辞。她并不算喜欢食柚,时下节俗,中秋前后必食柚肉,但家中大人纵容她,见她不喜欢,也不强求她吃,至少上一世在入宫之前都不曾碰过这东西。只是后来入了宫,再没有人在意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偶尔若是天子或邝太后赐下了金柚,她也会陪着重明吃上那么一点。
重明闻言,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的邝太后,像是一丝余光都不曾在虞兰舟身上停留。一直到虞兰舟转过身向外间等着的朱成思走去,重明才抬起头,看向她远去袅袅娜娜的背影,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掌心已然是一片濡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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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兰舟一路向外走去,朱成思不知道什么时候独自走到了廊下,背对着来来往往的宫人,立在朱红石柱旁,他的面前是一泓玄湖,在初秋午后的日光照射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虞兰舟安静地走到他身边,和他并排看着明媚的湖光秋色。
湖中养着的锦鲤争相跃出水面,像是在向他们乞食。
虞兰舟不由莞尔。
在她身旁,不知道过了多久,朱成思终于转过头,看向她。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突然伸出手将她揽到了自己的怀中。
虞兰舟被他圈在怀里,甚至还来不及惊呼,就听到朱成思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很轻很轻地说:“对不起。”
她在他怀里,艰难地摸索到他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地扣住,而后摇了摇头。
天下之广,没有任何一寸土地,一个人能够侥幸地赢过天子,只因为他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势,是所有人命运的主宰。
除非有一天,他们能够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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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德良跟在天子身后,眼睁睁地看着天子面无表情地再度莅临仁寿宫,心里不由紧张得打起鼓来。这对天下至尊的母子,回回见了面都是一场纷争,几乎就没有例外过的时候,偏生因着燕王迎亲途中遇刺之事,邝太后又三番两次地召皇爷到仁寿宫中面诘。
您说这不正是火上浇油么?
薛德良没有念过多少书都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的道理。”先帝在世时,燕王那是何等的受宠啊,先帝眼中几乎便没有了皇爷的位置。
风水轮流转,到了皇爷登位的时候,能让燕王坐享富贵已是极大的不容易,偏生太后却像是中了邪,几番在皇爷耳边耳提面命,要皇爷善待燕王。在薛德良看来,这和火上浇油,又有何异?
薛德良跑神的间隙,天子已经大步走入仁寿宫,将薛德良远远地甩在身后,薛德良犹豫一阵,到底没敢跟上去,就靠在墙根,一个劲地叹气。
“有司查办三郎遇刺之事的进展如何了?”邝太后看着案几后的天子,神色冷淡地问。
入夜之后,仁寿宫的宫室点上再多的灯也总显得有那么一点趋之不散的阴郁气息。
也许这也和历代仁寿宫的主人有关。毕竟住在这里面的,无不是一群未亡人。只是逝者已矣,留下来的人即使每日身着缟素,不食荤腥,其中有几分是出于真心,有几分是出自悔意,实在很难能够说得清。
天子不紧不慢地将一早就准备好的那套说辞拿出来应付邝太后:“用来刺杀三郎的弓箭上纂刻着蒙古文,当是瓦剌人为了报复三郎前次的宣府大捷所为。儿臣已经下令,暂缓送归瓦剌大王子,务必让瓦剌可汗给出一个交代。”
邝太后冷笑一声,提高了声量:“当是?”
她趋近几步,直视天子:“朱成稷!我来问你,京兆尹和五兵司为何迟迟不去救援,还要我下了令,才肯行动,若不是王府护卫忠心护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以为这天底下的人都是傻子么?”
而天子听了她这句话,却诡异地笑了,笑声很大,几乎到了拊掌大笑的境地,“可不是么?”他看向自己的母亲,目光中尽是戏谑,“母亲这样粗陋的手段,尚且能够瞒下滔天的逆行。儿臣所做的一切,自问比起母亲已然周全上了百倍。”
邝太后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死白,望向自己的儿子,目光中全是不可置信:“孽,孽子!你在说些什么?”
天子从案几后起身,将青釉茶盏摔在地上,随手捡起一块碎瓷片,然后——轻轻地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下,刹那间,殷红的鲜血从天子的手腕上滑下,明黄的龙袍立刻浮现出一大片紫红的污渍。
邝太后大惊失色,起身就要传召医正,却被天子阻止了。
天子看着完,嘴角勾出一个冷淡的笑:“母亲,这具身体中,流淌的到底是谁的血,您再清楚不过了。现在要保全三郎,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您将我的身世,还有您做过的那些足以让您,让我,让沈家万劫不复的事公之于众。”
“您敢吗?”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天子这么可怜又可恨,我忍不住加快了发盒饭的速度(?)
聪明人最后一般,死在自己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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