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为政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比劫后余生, 满心欢喜的妻子,他既然任职内阁, 知道的也要更多一些。
朱成思此次立下了不小的战功, 内阁廷议,说是要封赏燕王不假。但事情却不像看上去那样简单。
朱成思前脚刚押着朵颜回到京中,后脚瓦剌可汗的亲笔信就到了天子手中。瓦剌可汗在心中涕泪俱下, 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长子冒昧无知,才胆敢滋扰上国, 若天子能网开一面,将朵颜释回,他愿意歃血起誓,永不再犯大明边境。如蒙天子不弃,也愿意自此向朝廷朝贡称臣。
那些平日里争相斥骂瓦剌蛮夷之人不足为信的文臣, 却在薛德良念出瓦拉可汗的信笺后,纷纷缄默不言,陷入了沉默。
原因无他, 众人都知道瓦剌向来是天子最大的心病。
这个北方小部落,自武宗时起, 异军突起, 和小王子部分庭抗礼, 甚至大有取而代之的趋势。朝廷这些年来,不知到底倾注了多少军饷,调配了几多武将。
但宣府一带就像是一个永无止境的窟窿,怎么样都填不平, 先后战死的总兵参将可谓数不胜数,朝廷每年免去的山西一带遭兵灾的税粮更不是一笔小数目。
好不容易才终于出了朱成思这样一个能将瓦剌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大都督。
可问题偏偏也出在了朱成思身上。
不比旁人,朱成思是真真正正的高祖血脉、武宗亲子,如假包换的天皇贵胄,眼下天子子嗣凋敝,膝下唯一的一位皇子身体状况也十分孱弱。若是……
在这种情况下,天子既要用燕王之勇,也难免忌惮他因此得到的赫赫权势。如若瓦剌人果真能就此罢休,来朝呈贡,也不失为除去天子心病的一道良方。
可瓦剌人的话又如何能信?
虞为政抬起头,看了朱成思一眼,又是叹了一口气。现在只能盼着皇爷明辨是非,莫要因着忌惮燕王便草率地释了朵颜,白白做出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但退一步讲,即使眼下天子没能答应瓦剌人的求和,这般天长地久的打下去也实在很难成事。而让朱成思一直身居大都督之位,天子恐怕更为不愿。此番朱成思行军,即是向宣府、大同的卫所“借兵”,役后,天子看上去也丝毫没有让朱成思重新掌管宣府、大同军务的打算。
只怕朱成思总有一日是要就藩的。
那时,女儿若随了他,终生都未必再能归家。
怕妻子伤怀,这话虞为政暂时还没有告诉她。
朱成思靠在太师椅上,眼见虞为政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叹了好几声,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斟酌着开口:“阁老缘何看着有些不快?可是本王做错了什么?”
虞为政:“?”
这是一道送命题,莫说此刻虞为政烦心的是些旁的事,便是朱成思真的逛了胡同喝了花酒,他和朱成思君臣有别,也奈何不了他。
想到这里,虞为政不知怎的突然有些跑神,好在朱成思虽然看着不大着调,但在这方面倒是没什么让人诟病的地方。再看他一眼,虞为政心下又感叹:练武之人,果然身子骨瞧着也硬朗。
思路就这么歪了。
等到再岔回来,虞为政又想:
如若他能待女儿好,那即便是以后女儿难也回来,也无所谓了。
虞为政心里不由有些萧索,拱手对他,正色道:“太后赐婚突然,臣知道殿下心中难免委屈,只盼着殿下能看在臣的薄面上,善待小女。”
话说完,虞为政多少有些觉得挂不住脸面,脸上也难免有些烧。
朱成思听到他的话先是有片刻的诧异,而后沉默半晌,就在虞为政以为自己出言不当,想要说上几句场面话粉饰一二,朱成思却突然从太师椅中起身,向他一拱手,微笑道:“孤会好好待兰舟,不叫她受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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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走朱成思后,虞为政想着自己案牍上堆积如山的文书,一只脚都已经迈过了门槛,不知怎的,又调过头朝虞兰舟的清晖院走去。
唉,也不知道这个不省心的冤家对着这门婚事还闹不闹着出家。
虞兰舟却并不在自己的院中,而是带着玉竹去了谢氏的松涛院。屋子里留守的小丫鬟瞧着面生,虞为政想了想,还是决定回书房里处理文书去,冷不防地看到窗下立了一只豆绿色的瓷瓶,瓶中插了一支平淡无奇的浅白花苞,瞧着像是有些时日了。
他皱眉,不悦道:“你是怎么当的值,这样的花还不知道换了么?”
玉芍被他这么一说,手忙脚乱地上前解释:“老爷,扔不得,这是燕王殿下带来给娘子的,娘子很喜欢呢。”
虞为政愣了片刻,又是叹了一声,背过身走了。
留下玉芍在屋子里嘀咕一声:“老爷这是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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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金嬷嬷之事后,虞兰舟有大半个月不曾近过松涛院的门槛。她对谢氏要说太深的恶感,那是没有的;但要说什么真切的好感,也着实犯不上边。
上一世,景哥儿不明不白地就没了。等到虞兰舟终于振作起精神,动手岔气始末,许多的人事都已经被消匿、不可考据。她只能命人杖杀了照看景哥的乳母,又按着那乳母的私房账目,牵扯出了吴氏院中的金嬷嬷,发作了所有安阳大长公主留在府中的奴婢。
安阳大长公主仗着自己辈分足够高,甚至在事发后还入宫闹了一回。最后自然是无功而返,还被天子罚了三年的食邑。
但景哥出事的时候,吴氏病卧在床,家中便是由谢氏管着家的,她那样一个事事周全的人,偏偏在这件事上出的岔子愚笨到令人难以置信。尽管过后谢氏再怎么哭着向她谢罪,虞兰舟也很难相信在这件事上,谢氏一点都不知情。
至少是默许,甚至还增添了助力。
这也不出奇。谢氏是一个极为理智的人,又或者说,趋利。
趋利本是人的天性,而谢氏无疑将这一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当年事发,她就几番劝虞兰舟入宫,不要连累了家中;虞兰舟初入宫,一心求死,吴氏又病重,她不愿得罪贵为皇后的虞瑶,自然也对虞瑶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一朝虞兰舟得势了,她却又亲亲热热,像是从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虞兰舟年少无知时,曾十分喜欢这位贤惠又通人情的阿嫂,但上辈子最后的十年却多多少少认清了所谓的人心。
“二妹妹。”是谢氏唤了她一声。
虞兰舟从沉思中抬起头,听到谢氏笑着道:“你这石榴,多得这被子都放不下啦,可别再剥了。”
虞兰舟依言,放下手中的银签子,朝她婉婉一笑:“石榴多子,味道也美。”
谢氏的乳母在一旁凑趣道:“必定是少夫人肚子里的哥儿想吃呢。”谢氏打断她,脸上的神色也变了变:“现在哪里知道是哥儿还是姐儿。”
虞兰舟在心中无声地暗嘲了一声,假作没有看见谢氏的神情,仍旧笑得温婉宜人,“便是先生了姑娘也不打紧,都说‘先开花后结果’,哥儿总会有的。”
谢氏的神情有些微微凝滞,但也只当她年轻不知事,还不懂得其中的利害,因而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虞兰舟又捡起银签子,笑眯眯地往自己面前的茶杯里丢锑好的石榴子。她是被吴氏催促着过来陪伴谢氏说话的,说话便说话吧,虞兰舟在心里想,她和谢氏的情分大概也就止于这里,让她主动去算计为难谢氏,她不会做,但要让她像上一世十五六岁时那样贴心贴肺地对谢氏好,她也做不到。
李嬷嬷像是看出了谢氏心中多多少少的介怀,忙打岔道:“说起来,老爷还差人从家中送来了老太爷当年在太医院当差时攒下的保胎的药方。”
谢氏的祖父曾经官至太医院院判,因着陆妃之死而畏惧告老,这桩事虞兰舟是早知道的,也随着李嬷嬷的话随口道:“谢太公医术精湛,乃杏林圣手,谢大人送来这方子,必定错不了。”
谢氏的面色随着虞兰舟这句话缓了一些,一旁的李嬷嬷也跟着附和道:“可不是么?不是奴婢夸海口,老太爷的医术当年在太医院中都是能排得上名号的。便说如今的仁寿宫邝太后,当年怀着皇爷的时候胎象不稳,全靠老太爷妙手回春,保住了腹中胎儿。便是皇爷也念着老太爷的好呢,前几年老太爷过寿,还特特赐下了寿礼。”
和谢氏为虞兰舟和燕王的婚事忧心不已不同,李嬷嬷自有一套为人处世的心得:眼下大娘子已经正位中宫,可听说宫里头的皇长子身子骨并不康健,能不能撑到继位的时候实在难说,若能,大娘子便是圣母皇太后,虞家往后又是几十年的富贵可期;若不能——她转过脸,悄悄地打量了一眼虞兰舟,燕王朱成思是天子亲弟,也是除了皇长子之外,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
虞兰舟原本低头微笑,剔着石榴,听了李嬷嬷的一番话,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像是想到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的恋爱在路上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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