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蝶恋花(3)

    乾清宫中, 天子闭着眼睛靠在御座上,面前的案几上摊着一叠厚厚的奏章。

    薛德良掀起珠帘走进来, 弓着腰给天子披上一件衣裳。像是被他的动作惊醒, 天子猛地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孔重透出一种惊惧的神采,显得瘦削的面容更为苍白。

    薛德良被天子的反应吓得不轻, 伏到地上,天子垂下眼睫, 只能看到他头顶带着的乌纱描金曲脚帽。

    天子按了按发痛的额角,低声道:“几时了?”

    薛德良答:“禀皇爷,亥时中了。”

    “竟然睡了这么久。”天子从御座上坐直身,看了一眼窗外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非常冷淡地问:“燕王出宫了?”

    薛德良唯唯诺诺, 嗫嚅道:“太后娘娘留殿下吃了晚饭,现下殿下已经出宫去了。”

    天子摸着手中的佛珠串,像是没有听到薛德良的话。

    殿中的滴漏, 一下一下,在沉寂的夜里, 每一拍的声响都像是狐谈鬼话里山间夜客叩在柴门上让人心颤的动静。

    也不知这难挨的辰光又过去了几盏茶, 天子才又问道:“岳中琦午间入宫了?”

    薛德良摇了摇头:“不曾。”而后, 薛德良像是又想起了些什么似的,连忙道:“瞧奴婢这记性,阁老递了折子,说是家中夫人近来每每伤怀先皇后, 想向皇爷讨个恩准,让阁老夫人入宫见一见皇长子。”

    天子的手指拂过奏章,冷笑一声:“老狐狸。”

    这一句话虽没有指名道姓,但该懂的自然懂,薛德良躬身,试着道:“奴婢这就去吩咐宫正司,回了阁老?”

    天子却道:“允岳夫人进宫。”

    说着又是揉了揉眉心,脸上一副头疼难忍的神情。

    薛德良跟在天子身边近二十来年,情分指不定比邝太后还要深,眼见天子如此,不由劝道:“皇爷便歇一歇吧,您这般勤政,通宵达旦的,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挨不住呀。”

    见天子没说话,薛德良又大着胆子道:“杨妃娘娘送来了甜羹,您看——”

    天子皱眉,面色瞬间转冷,“谁给她的胆子,竟然把手伸到了乾清宫来?”

    薛德良惶恐,左右开弓,掌掴起自己来:“都是奴婢的错。”

    天子满脸嫌恶,脸上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对枕边人的喜爱或怜惜:“令杨氏在自己的宫门前跪上两个时辰,以后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薛德良唯唯称是,立刻调过头跑到外间对着一个小宦官一通吩咐。伸手再探起珠帘,走进里间,却莫名地就觉得后背一阵发冷:岳皇后去世后,岳阁老大受打击,但却并不甘心,还试图将岳皇后之妹送入宫中。

    天子却以要为发妻守孝为名,拒绝了岳阁老。等到三年过去了,岳皇后之妹早已经是将近二十岁的老姑娘,岳阁老再要将她往宫里送也不大说得过去了。立后之事一拖便拖到了安阳大长公主向邝太后举荐自己的外孙女,继后人选这才总算是板上钉钉。

    可这中间七八年的辰光,后宫里头来来去去也不是没有旁的美人。这位杨妃娘娘不过是宫人出身,在虞皇后入宫前开了脸,也得了一阵恩宠,只可惜是个福薄的,没能为天子生下个一儿半女就又失了恩宠。如今只能拼命往内侍宫人这处使劲,薛德良得了她不少的金银,难免偶尔也会为她说上几句话。

    自然了,也仅限于几句话。

    天子这些年身边的妃嫔虽说没有断过,但薛德良在旁边冷眼瞧着,却像是从未对谁上过心,唯一的那个么——薛德良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声。

    总之,杨妃的一片痴心,甭管是对着破天富贵还是对着天子本人,都可谓是错付了。

    薛德良不由又是叹了一口气,虽说人都是有私心的,但他伺候了天子这些年,却也真期盼着天子身边能有个说得上话,知冷热的人。从前岳皇后不像,如今虞皇后不是,唯独那个有几分可能的,还叫天子的亲娘截了胡。

    若不是天子和燕王着实差了些年岁,燕王出生的时候,天子都进文华殿读书了,薛德良都要怀疑,莫不是当年邝太后偷龙转凤调换了皇子,燕王才是她亲生。

    这边薛德良正心里头埋怨着邝太后的霸道行事,冷不防的天子却道:“去……仁寿宫吧。”

    “这——”薛德良叫苦不迭,“这么晚了,太后娘娘早该歇下了,皇爷此刻再去叨饶,恐怕多有不便。”

    天子听完他的话,嘴角的弧度微微弯起,在灯影下浮现出冷笑的姿态:“母后还没听朕讲明白内阁决定下来的对燕王的嘉赏,燕王和虞氏的婚事也还未决,恐怕此刻正在仁寿宫中巴巴地等着朕去,好一通训诫才是。”

    薛德良心下一沉,不敢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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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寿宫中果然是一片灯火通明。邝太后枕在美人榻上,耷拉着眼皮,分明是一副已经困极了的模样。孙嬷嬷知道她的心事,却也忍不住劝道:“娘娘,歇下吧。皇爷朝政繁忙,哪里得空来同您商议燕王殿下的婚事呢?”

    邝太后一摆手,笑容不知怎么有些苦涩,“罢了,你先去歇下吧。”

    孙嬷嬷是伺候邝太后到老的,眼下邝太后不肯将歇,她也只能陪着干熬着,正打算再劝解几句,门外守着的小宦官一溜烟跑进来传信,说是天子来了。

    邝太后用手支着额头,朝殿中宫人摆了摆手,淡淡道:“都下去吧。”

    孙嬷嬷怕他们母子再起争执,甚至大打出手,不由张了张嘴,邝太后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也一并赶道:“你也出去。”

    孙嬷嬷抬头,天子孤身向殿中走来,灯影幢幢,越发衬托得年轻的天子清癯苍白。她不由在心中哀叹一声:都是孽啊。

    母子相对而坐,邝太后看着儿子的面容,先开口:“你近来清减了不少,你向来苦夏,该让御膳房调制些蜂蜜苦瓜,去去火气。”

    天子没想到母亲会说这些,尽管面上还是一副冷淡的神色,到底气氛较之前缓和了不少。但还等天子开口说上些什么,邝太后就飞快地接着道:“三郎这次力退瓦剌人,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他年纪也不小了,身边却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眼下既然他对虞家二娘子有意,快些让他们完婚才是。”

    于是殿中的气氛都冷了下去,天子嘴角尚未来得及凝成的笑转瞬便成了冰霜,刺骨冻人的那种。

    天子嘲道:“母后既然已经下了恩旨,难道还需要朕做什么?”

    邝太后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语气,微笑道:“自然,请皇爷下旨督促六部着办。”

    天子冷笑一声:“母后既然如此忧怀,何不如自己去和六部说清楚呢?”

    邝太后勃然大怒:“孽子!你忘了你父皇临终前的遗命了么?!”

    天子听到邝太后这句话,猛地转过身,看向自己的母亲,面上神色淡漠,仿佛罩了一层淡淡的冰霜。他开口,说得很慢,因而咬字格外地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惊雷,抛到泥里,乍起一声闷响:“自然是——不记得了。”他冷笑着反问自己的母亲:“父皇临终前说了什么?朕只记得父皇嘱咐,要朕勤政爱民,还这天下海晏河清,还有旁的么?”

    邝太后的面容隐秘在阴影中,让人看得不大真切。就在天子以为自己的母亲不会再开口,转身要朝殿外走去时,邝太后抬头,盯着殿中用珍稀的金丝楠木架起的横梁,笑了一声:“先帝遗命,让你,百年之后将皇位传给你弟弟。”

    天子暴喝:“谁又能作证?!”

    邝太后看向他:“四辅臣,你杀了三个。剩下一个岳中琦,有重明在,想来不会再认这件事。成思,向来不在意这些。看来,也只剩下孤了。”

    天子怒极反笑:“昔年窦太后令汉景帝传位给皇弟,为的是梁王乃自己的亲生骨肉。太后真是贤惠,陆妃擅宠多年,父皇冷落您至那般地步,您还想着全了他的心愿?”

    “可惜。”天子冷笑,“汉承周制,父死子继。①”

    说罢,大步走出主殿,两扇门扉随着他的动作在寂静的夜色里“砰砰”作响。天子走后,一支踟蹰在廊下的孙嬷嬷才赶忙入内,一眼就看见邝太后跌坐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孙嬷嬷一连在她耳边唤了好几声,邝太后才终于回过神来,看向她,说:“都是我的错……可这天下,它是姓朱的啊。”

    天际炸响一声惊雷,随着“哗啦啦”的雨声,一场瓢泼大雨在漆黑的夜色中降临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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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①窦婴用来反驳窦太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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