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骤雨初歇, 芭蕉叶上的沾着的水珠沿着叶边坠下,滴落泥土中。随着虞兰舟半真半假的一句戏谑, 朱成思又一次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一个傻子。可她两世为人, 已经见识过了太多的聪明人。
聪明人动辄翻云覆雨,从不露喜怒哀乐,她既看不透, 也争不过。而他也视她为笼中雀、瓶中花,高兴的时候兴许会浇一浇水, 一旦惹怒了他,等待着她的便是被连根拔起的命运。
她不能不惶恐害怕,更无法从这份害怕里生出什么喜欢的情绪。
朱成思咳嗽一声,将她带离了那些不快的回忆:“所以——孤能进去喝盏茶么?”
她不由弯起了嘴角,侧过身, 让他进了屋。
玉竹站在廊下,远远地望着他们。
似乎是察觉到虞兰舟投来的目光,轻笑着低下了头。
朱成思能出入虞府,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出自于虞为政和吴氏的授意。想到父亲冒险应下这门婚事,虞兰舟不知怎么的突然心中有些酸涩。天子的举动, 虽然出乎意外, 推敲一番, 却也不是无迹可寻:比起虞兰舟本人,遏制岳中琦在内阁中的势力显然要更重要一些。
岳中琦越是急于打压父亲,天子看在眼中,就越不让他如意。
想到这位三朝老臣上一世最终的下场, 虞兰舟心下一动:以天子上一世对岳中琦处置手段之狠厉,想见他应当对这位年迈的首辅已经忍耐多时,但问题偏偏在——天子并不是一个甘于忍耐的人,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天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对岳中琦的肆意妄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她这一走神,朱成思就如入无人之境,大大咧咧地坐到了罗汉床上。
虞兰舟回过神,看他大马金刀坐着的模样,不由有些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而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殷勤地支起红泥小火炉,煮起了茶。
时下多喝泡茶,唐宋盛行的茶艺流传至今早就成了一种附庸风雅的摆设。虞兰舟今日也是偶然起兴,想着一边听雨打芭蕉,一边试烹绿茶。母亲吴氏自幼便致力于将虞兰舟培养成一个高雅淑女,除却琴棋书画,虞兰舟也十分娴于像烹茶、刺绣以及女工之类的技艺。
点起小火炉,紫砂泥壶中到上去岁藏在地底的雪水,再用银镊子将完好的明前茶饼剪碎,夹进壶中,置到炉上。虞兰舟今日穿了一件浅藕色窄袖衫子,豆绿襦裙的裙边几乎垂到地上,随着她偶尔前倾的动作,袖口的黄花像是一只翻飞的蝶,飘在朱成思眼皮底下。
被案几上的红泥小火炉烘着,她的脸上微微涔出了汗,更显得她肌肤光洁,眉目如画,朱成思突然觉得心里生出了一点点痒。就只是看着她娴静雅致的动作,都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微笑。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陌生,以至于朱成思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靠得太近,差点让炉火烤到了袖口。
虞兰舟笑:“殿下小心。”
朱成思回过神,靠着罗汉床上的靠子,换了一个更为散漫的坐姿,但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
——直至她朝紫砂泥壶里放了一片姜,而后是半勺盐。
朱成思错愕:“为什么在茶里放姜和盐?”
虞兰舟莞尔:“煎茶哪有不放姜和盐的呢?”
说着将烹好的茶汤舀入碗中,推到朱成思面前:“殿下想试试么?”
朱成思非常怀疑这玩意真的能喝么?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又觉得自己在沙场上摸爬打滚这么久了,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就差没吃过观音土了,于是十分豪迈地端起茶碗,试图一饮而尽。
但只是一口,他就呛住了。
“咳咳咳,怎么还有辣椒。”
虞兰舟从他手中拿走茶碗,看他一眼,没忍住,又笑了起来。
刚才玉芍拿来的冰糕已经化成了一滩雪水,虞兰舟原本想开门让奴婢再拿一盘冰糕来,但刚一起身,手腕就被人扣住了。
她看向朱成思,还没说什么,朱成思却连忙松开她的手,轻咳了两声。
虞兰舟心下有些好笑,同时也不由好奇了起来:这位殿下不会真的从来没和女人接触过吧?
“殿下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么?”
将红泥小火炉从案几上撤走后,虞兰舟又动手替他泡了一杯茉莉香片,而后笑着问他。
朱成思盯着她笑得弯弯的眼睛,从怀中取出了一枝粉白色的花。
花的主人实在疏忽又粗糙,花在他怀中奔波了一路,早已蔫了,垂着花瓣,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虞兰舟有些啼笑皆非,但还是耐心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朱成思看着花的惨状,似乎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思虑不周,让这礼物显得有些拿不出手,声音也变得很轻:“——我在宣府看到了这种花,边民说这花叫‘永生花’,得到这花的人,会永远顺遂无忧。所有我带了一朵,想要送给你。”
虞兰舟曾经收过的礼物可谓不计其数。
吴家豪富,外祖母出手不凡,对年幼的虞兰舟可谓是予取予求;等后来,她入了宫,天子像纂养着一只珍奇异兽一样养着她,在金银珠宝上一向不曾手软。四海来朝,八方进献的奇珍异宝,只要她想要,便能有。
但很奇怪的是,她对着眼前这样一件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礼物,竟然意外地读到了一点点礼物主人的真心。
他们都祝她荣华富贵,但有一个人,祝她顺遂无忧。
虞兰舟伸手,轻轻地拿过了那朵花:“永生花。”
她看着掌心的浅白花朵,笑了笑:“多谢殿下,我真的很喜欢这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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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涛院中,谢氏大腹便便,行走都有些困难,只能靠在软垫上,听着自己的乳母唧唧喳喳地说话。
李嬷嬷说完了,不忘蹲下身给谢氏捏了捏脚:“少夫人的身子更重了,平日里可要更注意着些。”
谢氏听着,轻轻地“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李嬷嬷看出谢氏兴致不高,不免想法设法说些谢氏爱听的:“说起来,那个作妖的金老妇终于叫大爷送走了,可见大爷这是不舍得少夫人受委屈呢。”金嬷嬷在虞府后院兴风作浪了十几年,一朝终于被打发走了,府中的下人,受过她欺压的,无不是喜上眉梢,拍手称快,至于那些个为虎作伥的,只能灰头灰脸,夹紧了尾巴做人。
谢氏微微一笑:“兴许是吧。”
又问她:“燕王到府上来了?”
李嬷嬷点了点头,凑趣道:“欸呀呀,说是刚回京,还没入宫叙职就来了我们府上,这份情意也是没谁了——”
谢氏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在雨后落了一地的海棠花,轻声道:“二妹妹向来是个讨人喜欢的。”
李嬷嬷听到这儿,终于发觉了不对味,凑近问道:“娘子是在忧心这门婚事?”
谢氏迟疑片刻,点了点头:“二妹妹终身有靠自然是好,只是眼下老爷官至内阁,有个藩王为婿,难免叫皇爷猜忌。”说着又是叹了一口气,“我怕,我们家日后的前途是要大不如前了。”
李嬷嬷脸上动了动,干巴巴地笑道:“不至于吧,老爷这不是才改了吏部尚书么——娘子就不要担忧这些了,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养好胎,来日生下个文曲星老爷,给娘子挣个诰命才是。”
被她这么一打岔,谢氏脸上的愁云也散去了一些,笑道:“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就在这里下海口说什么文曲星老爷,也不怕人听了笑话。”
李嬷嬷“呸呸”两声,笃定道:“娘子的肚子这么尖,必然是个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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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为政看着堂中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心绪十分复杂。
他拱手行了一礼,却被朱成思避开了。
朱成思也是一拱手:“阁老。”
虞为政二十几岁科试得意,凭借着父祖留下的人脉,一路青云直上,官至阁臣,向来自诩对天子是忠心无二,从不曾结党营私,更不必说结交藩王,却没有想到竟然有朝一日会有一个藩王女婿。
真是想想就心梗。
同僚无不扼腕,觉得虞为政的仕途恐怕要因着这一桩儿女婚事走到了尽头。要说没有犹疑,那也是不可能的。但虞为政又隐隐地觉得,事情不是这样。天子固然喜怒无常,狠厉非常,唯独有一点无可非议——那便是他足够聪明理智,几乎不曾感情用事。
比起被拒绝,天子更厌恶的是被利用和算计。
所以即使虞为政没有顺着天子的心意拒婚,但岳中琦越是野心勃勃地想要独揽大权,天子就越不可能让他如意。
只是——
虞为政暗中叹了一口气,拱手对朱成思道:“殿下此番力战瓦剌,战功赫赫,当属第一等,内阁已决议,明日便在宫中加赐殿下也犒赏劳军。”
朱成思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喜悦或者其他的神情,毕竟这样的事对于他来说早已屡见不鲜,朱成思几乎已经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他只是淡淡道:“多谢阁老。”
虞为政叹了口气,继续道:“臣有二子二女,但最心爱的莫过于小女儿。她年幼、不知事,蒙太后不嫌弃,赐婚给了殿下,还请殿下——”
虞为政说到这里,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先前为女儿看好的婚事,再想起长女因为沈默对自己和妹妹生出的怨恨,叹了一口气,说不下去了。
其实他到现在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邝太后到底是为什么赐了这桩婚事?难道真的是觉得自己的女儿和燕王郎才女貌,正堪为配?还是说只是不愿天子纳了自己的小女儿,败坏名声?
不拘哪一种,眼前的这位战功赫赫的亲王又是怎么想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替殿下回答: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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