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菩萨蛮(7)

    宣府, 总兵府中。

    朱成思盘坐在罗汉床上,一目十行看完了从京中飞书传来的信笺, 而后捏着那一张薄薄的信纸, 发起了呆。

    邝太后并不是一个坏人,甚至有些时候好得太过出奇。

    即使是在母妃还在世的时候,朱成思对这个脾气宽和的嫡母也实在没有什么恶感。朱成思九岁丧母, 十四岁从戎,中间的五年便是在邝太后的坤宁宫中度过的, 邝太后待他,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在某些时候,邝太后待朱成思的好,甚至让周围的人乃至朱成思本人感到不解。

    譬如此刻, 他原本不过是恳求邝太后照顾一番虞兰舟,想着不至于让天子再度为难她什么,但邝太后就不顾一切地为他赐了婚。

    朱成思最初不过是出于和天子作对的叛逆心, 还有那么一点或多或少的怜悯,从坤宁宫手中带走了虞兰舟。但这个小姑娘, 却仿佛生出了一种天然和他相关的缘分, 接二连三地求助于他。

    年幼时朱成思学弓马, 教他的武官一箭射死一头母鹿,朱成思走近了,却发现这鹿原来已经怀着身孕。年幼的他为此哭闹不止,那时母妃已经缠绵病榻, 却还是勉强起身,拿着湿帕子给他擦脸,一边擦,一边哄,告诉他:“人各有命。”

    许多年过去后,朱成思才终于发觉,原来那时母妃说的,不只是母鹿,也是她自己。

    母妃死后,有许多年,朱成思以为自己再不会因为同情、心软或者是其他脆弱的情感而做出决定。正如那一日那个教他弓马的武将说的那样: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强者可以肆意妄为,弱者只能逆来顺受,他要做的是搭好自己手里的弓箭,做到箭无虚发。

    可在那个夜晚,她披着头发向他跑过来,脚上甚至挂着一只没能套好的绣鞋。

    泠泠的清幽月光和飞上枝头的灰雀,在那一刻见证了什么?为什么在朱成思的梦里,总是隐隐约约地再度想起她安静地躺在他怀中时,发丝间清淡的香气?

    程信刚刚替朱成思抚军归来,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合宜地处置朵颜,一边又为这一旨突如其来的赐婚而感到忧心忡忡:他自然是希望朱成思能够大权在握却又不受天子猜忌,却也明白以天子狭隘的气性,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天方夜谭。

    他掀帘入内,接连唤了朱成思好几声,但朱成思坐在罗汉床上,岿然不动。

    主屋的光线并不好,一开窗,廊下烧着的纸钱灰烬就飘了进来。

    这座府邸原本是宣府总兵刘晖的官邸,因朱成思在大同的大都督府在半年前回京的时候封起来了,朱成思再过几日又要匆匆回京,因而并未让人再将府邸收拾出来,刘晖的母亲见状,主动将自己的屋子让给了朱成思。

    程信又看了一眼朱成思指间捏着的信笺,翻了个白眼:“殿下,您倒是回我一声啊,快些处理了宣府的军务,也好早日回去迎娶王妃。”

    朱成思回过神来,朝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滚蛋。”说完,将手中的信纸压到了案几上的茶盏下。

    程信这才正色说起了剩余的军务:“殿下,您打算怎么处置朵颜?”

    朱成思闭目,语气淡漠:“你觉得呢?”

    程信斟酌片刻,小心提出:“还是将朵颜押回京中交由锦衣狱吧,剩下的便由内阁去商榷便是。”他压低声音:“此刻放了朵颜,内阁必定争相攻讦殿下;若杀了朵颜,惹得瓦剌可汗再度进攻,殿下依旧难免遭受非议。”

    朱成思喉咙动了一下,干笑了一声。伸手,摸到了腰间的佩剑,抬起脖子看上屋顶发霉的横梁:“有时候,我真想将这些贼人悉数杀尽,但杀了这个还有那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

    说完,朱成思从罗汉床上起身,探起帘子就要向外间走去,不知怎得,在靴履踏过门槛的霎那,回过头问程信一句:“你说——她们那些小娘子一般都喜欢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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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夏日最热的时候终于过去,一连十几日,京城都沉在了雨水浸泡中,甚至台阶都生出了一层厚厚的青苔。

    吴太夫人选定的两个傅姆终于从杭州一路坐船到了虞家,连带的还有十几个因为听说了邝太后的赐婚而追加的给虞兰舟陪嫁的家奴。

    这些奴婢无不是吴太夫人精挑细选后又精心栽培的,个个身怀绝技,更难得身家性命都攥在了吴太夫人手上,因而格外老实可靠。

    其中为首的一个叫阿芍的少女,不仅精通医理,善于庖厨,而且拳脚功夫也十分过得去。吴太夫人在信中明言,要虞兰舟将她带去王府,以备日后有妊调理身体。

    虞兰舟回想着外祖母在信上说的话,忍不住满脸黑线。

    吴太夫人送来的奴婢虽然个个手艺不凡,但却都生得很是普通,虞兰舟只是稍微地想了想,就明白了外祖母这是在防着什么。

    当下更是一阵……窒息。

    邝太后的赐婚恩旨到今日不多不少正好过了半个月,听说朱成思此次一举大败了进犯的瓦剌人,还设计俘虏了瓦剌部的大王子朵颜,已在返回京城的路上。

    虞兰舟想到他,不知为什么内心除了恼怒、羞郝之外还生出了那么一点点忐忑。

    不关她的事,又不是她求的赐婚。

    不管朱成思本人出于怎样的意图,反正现在她不必再入宫了。过后若是他醒悟过来,觉得自己碍了他的眼,大不了自己就搬到别庄上去住。反正天底下面和心不和的夫妻数不胜数,并不缺他们这一对。

    但就算是这么想着,虞兰舟的心中还是升起了一股莫名的焦躁,连一旁被她拘着念书的景哥都察觉了这一点,抬起小脑袋问她:“阿姊,你的脸看上去好红哦。”

    虞兰舟摇着手中的消金骨川扇,轻轻地点了一下案几上铺排开的一卷《资治通鉴》,“念你的书。”

    阿芍,虞兰舟给改了个名字,和玉竹相对,叫玉芍,端着一盘樱桃冰糕入内,听见景哥的话,轻声呼道:“娘子可是热了?正好试一试这新鲜的冰糕。”她热络道:“都是去年取了泉水藏在冰窖里头的冰,跟外头那些随意采了河冰的玩意并不相同。”

    虞兰舟听她说得诚恳,忍不住微微一笑,露出了颊边一对浅浅的笑涡,又见景哥眼巴巴地盯着那瓷盘里头盛着的一堆霜雪,点了点他的鼻尖,嗔道:“只许吃一点点。”

    景哥和玉芍都欢呼起来。景哥忙不迭拿着勺子去挖冰糕,侧过头发现姐姐一人坐在窗下,脸上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淡。景哥凑带虞兰舟身边,捧着银勺子,奶声奶气地道:“阿姊吃。”

    虞兰舟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阿姊不吃。”

    兴许是看出虞兰舟兴致不高,玉芍主动请缨:“奴婢带小爷去午睡吧。”

    虞兰舟点了点头,拉着景哥,认真地问他:“记住阿姊跟你说的话了么?”

    景哥嘴里含着冰糕,说话也有些含混不清,只是一个劲的点着头:“记住了,井边、河边,有水的地方都不要去,任何时候都要让外祖母送来的傅姆跟着我。”

    虞兰舟点了点头,在弟弟的脸上亲了一下,“真乖。”

    说完这句话,她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一片湿,但内心却也变得格外的平静。

    一阵风雨过后,院中栽种的芭蕉在潇潇声中枝叶吹落一地。

    虞兰舟闭上眼睛,想起了很小的时候随着母亲回到杭州探亲,偶然听到的吴侬小调,凭着记忆中的拍子,用手指轻轻地在案几上叩了起来。

    但不过片刻,就被屋外一阵有力的叩门声打断。

    来人显然没能收住手上气力,黄花梨木的屋门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像是遭了一阵大风,摇摇欲坠,随时就要坍塌了。

    虞兰舟突然有点想笑。

    迟疑了片刻,还是下榻,汲着绣鞋挪到门边,站在门后故意问道:“来者何人?”

    话音刚落,她就清楚了听到门外也是一声笑,像是带着那么一点对她的故意为之的无奈。

    而虞兰舟的心绪也随着这一声笑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伸手,推开了门。

    朱成思那双好整以暇的桃花眼看着她,不知怎么就笑了起来。

    虞兰舟微微蹙眉,以为是自己今日的装扮哪里出了错,随着他的目光也垂头一番审视,直到他沉吟片刻,开口说——

    “你今日穿这身很好看。”

    你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胡话?

    虞兰舟侧过身,也佯作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道:“殿下穿这身,也很好看。”

    朱成思又笑了起来,他身上的甲胄未除,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也不知道从宫里出来回王府了没有?

    但虞兰舟没有说假话,坚兵直锐,银灰罩甲,确实为那张原本就英俊深邃的面容更平添英气。

    等他笑完了,虞兰舟从反应过来,他们这个样子有多傻。

    她不由后退一步,低下头,希望借着屋内的阴影掩住自己略微发红的面容,低声问他:“殿下到府上来,是有什么事么?”

    说完了这句话,她还是觉得不对。就好像,就好像理智在这一刻被打回了原形,虞兰舟又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娘子。

    可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喜欢新手互相瞎撩=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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