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在帷帐后的脸, 喜怒难辨。
殿中沉默了至少有一炷香的时间,一些年纪较轻, 或是入阁时间不长的阁臣, 在这诡异的氛围中,无不面面相觑,指望着同僚能先出声说些什么。
一刻钟, 两刻钟,盘坐在帷帐后的天子终于开口, 轻笑一声:“母后挂心三郎的婚事也有些年头了,虞大人家的二娘子,向来听闻人才出众,想来正堪为配。”
坐在下手第一位的岳中琦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喜, 目光不由地扫过虞为政神情凝重的脸,心下轻蔑:果然还是妇人之仁,竟然因为怜惜幼|女而断了自己大好的前程, 愚蠢!愚蠢!
他又向自己的学生翰林学士杨元投去一眼,杨元会意, 进言道:“皇爷, 有一言, 臣不得不谏!”
帷帐后的天子又是“嗯”了一声:“说。”
杨元从座上起身,趋近几步:“燕王已为大都督,有统兵之权;现在虞阁老官任兵部尚书——”
他没有说下去,但言下之意, 昭然若揭。
夏晋不由道:“杨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元轻笑一声,脸上带着轻慢:“瓜田李下,难道还能不避着么?”
“卿等,吵够了?”
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像殿中的如意纹石雕香炉里飘起来的一缕轻飘飘的烟雾,很轻的一句话,但夏晋和杨元却因这一句话而立即跪到了地上。
天子道:“太|祖定制,本就是为了统兵、调兵之权相分相挟,而今虞大人既然和燕王成了姻亲,确实不当再做这个兵部尚书了。”
岳中琦的嘴角渐渐地渗出了一丝笑。
但下一刻,天子就说:“内阁着手拟旨:吏部尚书岳中琦改兵部尚书,虞为政……便改作吏部尚书吧。”
岳中琦面色一滞,忍不住喊道:“皇爷——”
天子的声音仍不见任何情绪起伏,淡淡地问道:“怎么,爱卿觉得不妥?”
杨元硬着头皮替老师说话:“皇爷,任职变动,本是大事,怎可如此轻率?”
天子笑了:“不是阁老先说的,不可忤逆母后的意思?如今既然婚事不可变动,虞为政又不宜再担任这兵部之职,只能如此权宜行事了。”末了,天子又道:“更何况,六部之中,以吏部、兵部为首,而今只是调换了一下,岳阁老——你没有意见吧?”
岳中琦黑着脸,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回答:“臣,无异议。”
失算了。
原来从头到尾,天子想要算计的根本不是那个虞家的小娘子,而是他岳中琦!
世人皆以吏部、兵部为贵,但有物必有贵贱,即使同为六部关隘,亦有先后次序。
吏部掌管着变迁调动,考工赏罚。岳中琦掌管吏部十几年,不仅仅因此钱财广入,朝中众人更是争相阿谀奉承、竞相巴结于他。
兵部寻常无战事时,至多不过是管着军|械制作,城墙垒筑,便是有了战事,统兵之权也在大都督手中,兵部不过是起着统筹粮草的作用。兵部尚书比之吏部尚书差得远了!
更何况若是燕王真的成了虞为政的乘龙快婿,以自己素日和虞为政的争端,想来和掌着兵权的燕王也成了水火之势,如此更加不过是一个空壳的兵部尚书罢了。
岳中琦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间,完全咽不下去,甚至因为怒火冲心而短暂有一刹那眼前一黑。
同时一种更深的恐惧和苍凉也跃上他的心头:天子这是在表达对他的深重不满,可他甚至想不起自己到底做了哪一件事惹得这位心机深沉的年轻天子不快。
比起他荒唐又无能的父亲,天子显然在帝王之术上造诣要深得多。武宗被内阁制约,甚至无法废去自己不喜的储君;但天子却一次又一次用自己的身体力行凌然众人之上,将他们打得措手不及。
他们难以猜测他的喜怒,他却将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收入眼中。
岳中琦睁眼,目光所及,只能看见厚重的青色帷帐。天子的面容隐没在帷帐后,什么也看不到。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天子一拜:“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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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太阳一直西坠,直至在地平线上重叠成了一条线。半边的天在夕阳的余晖中被染成了火红色,远远地看过去,像是一片无尽的霞云罩住了苍茫的草原。
自在大同府击退来犯的瓦剌人后,朱成思率兵深入漠北,一路追击,到今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两日。
朱成思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迎着夕阳方向看了一眼,而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指南针,朝一旁起码跟上来的程信笑了一声:“瓦剌人的王庭,大约就在此处了。”
程信面色沉重:“殿下,瓦剌人狡诈多变,又多亡命之徒,只怕朵颜的消息有诈,殿下还是小心行事才是。不若先派探子到前面查看一番。”
朱成思听到他的话,并不恼怒,程信向来谨慎,时常反对朱成思太过冒进的决策,但朱成思一旦决议,程信也每每跟随左右,尽心献策。
朱成思吹了一声口哨,淡淡地道:“里头都是瓦剌人的王妃公主,还有一位尊贵的王太子。”
男子出去劫掠汉人的妇孺,自己的女人孩子则留在了后方。
朱成思掉头,看向跟随在他身后的亲兵,吩咐道:“入了王庭,不许烧杀劫掠,更不许奸|淫妇女,速速将他们的王妃公主给我带来。”
最后一抹残阳消尽,草原的天彻底变成一片灰蓝色,远处传来一阵连绵不断的狼嚎声。在狼嚎声中,火光、刀刃的银光交织一片,妇孺的啼哭声竞相响起,最后消于沉寂。
兵贵神速、贵出其不意,贵心如铁石。
自朱成思十四岁从戎起,每一天都在和无数的死人打交道,其中有些是他的敌人,有些则是他的部下。廷议每每说起瓦剌人,就说这是一群生啖人肉的化外之民,是不通礼义的蛮夷,和他们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讲道理的必要。
朱成思每当这种时候,看着那些文臣梗着脖子唾沫横飞的争辩之态就会觉得有些可笑。
互市是不可能互市的,相洽也不能相洽。
在他们的眼中,只有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直至最后一具血肉之躯也化为白骨,如此才算是不负君上。输了的参将总兵,即使不死在瓦拉人的刀下,最终也会死在这些文人的笔下。如若没有及时自尽,面对的便是无尽的攻讦,直至全家死在锦衣狱中。但若是让这些文人上阵,他们恐怕连刀都提不起。朱成思甚至怀疑,若是有朝一日瓦剌人攻到京城,其中的某些人必定争先恐后出来献礼。
朱成思十四五岁血气方刚的时候,也曾觉得“大丈夫不过一死”,不能战死沙场,便以死谢罪。但这么多年过去,死了那么多的人,瓦剌人的侵扰却从未停歇,这场战争好似也永远没有尽头,他开始感到了那么一点困惑。
最后一声狼嚎也随着箭簇齐发停了下来,朱成思策马向着王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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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帐中,一个亲兵见朱成思入内,连忙上前禀报:“殿下,一共三十二人,悉数在此,王太子亦在内。朵颜所传的消息,果然不假。”
朱成思并没有表露太多的喜色,只是吩咐道:“都看管好,不许她们逃脱,也不许她们自尽。”
亲兵领命而出,程信随之掀起毡帐入内,在朱成思身后笑道:“到底是蛮夷,不懂得安内攘外。”
此次朱成思能顺利找到瓦剌人隐于漠北的王庭,并非偶然。而是瓦剌人之间也起了内讧。瓦剌可汗年老,大王子朵颜拥兵自重,王太子乃王后所出,但却年幼体弱。朵颜对王太子大为不满,冀望借朱成思之手将王太子除去,于是才暗中命人透露了王太子的所在。
但朵颜也不愚蠢,王帐中除却王太子,留下的大多都是些不受宠的王妃公主,和王太子一道待着,借此掩人耳目而已。身份贵重的,并不在王帐之内。至于被朵颜掳走的汉人妇孺,更是被他移到别处藏起来了。
朱成思淡淡道:“利欲熏心,不分国人蛮夷。”
程信沉默了一瞬,接着道:“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朱成思抚着手上的玉扳指,头也不抬:“自然是传信给瓦剌可汗,他的宝贝儿子在我们手上,怎么能不拿点东西来换?”
朵颜以为朱成思虏获了瓦剌王太子,会就此收手,拿着这个半大孩子去交差,堵住群臣的悠悠之口。但朱成思显然意不在此。
他看向程信,笑了一下。铁甲冷寒,夜色幽寂,冷冷凄凄的月光照在他俊美的容貌上,冷肃的神情中透出一丝讥诮:“你猜,瓦剌可汗该派谁来接应?”
程信也笑了:“哥哥算计弟弟,父亲自然也能算计儿子。”
朱成思身边的亲兵进来,说是有一个女子自称是瓦剌可汗的小女儿萨日公主身边的奴婢,知道公主的去向,定要亲见朱成思。
这样的鬼话,哪怕朱成思只有十岁都不会相信。
但朱成思本着探究这女子葫芦里卖的什么丹药的心思,还是点头道:“带她进来。”
说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横放在自己膝头的弓箭。
程信犹豫着劝他:“殿下,不必涉这样的险,瓦剌人并不重公主。”
在朱成思回答他之前,那瓦剌女子就被带进了帐中,身上穿着一件略显破旧的绸衣。
女子趋近朱成思,周围的亲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女子就抽刀出鞘向朱成思刺去。一道银光划过——朱成思摸了摸手里的弓箭,眯着眼看向那个被箭簇射中半边肩膀,在地上流血不止的瓦剌女子,笑着看了一眼手中的金质狼图腾令牌,笑了:“萨日,蒙语的月亮,这令牌不错,我收下了。”
萨日面色苍白,喝道:“狗贼!快将令牌还我!”
朱成思不再笑了,面上神情冷肃,晃了晃手中的令牌:“萨日公主,技不如人,就不要丢人现眼。”
这令牌是瓦剌贵族人手一个的身份标识,如今落到了朱成思手中,难免为他所利用,萨日心下有些惶恐,但还是强忍着身上的痛楚,破口大骂:“你这个狗贼!破我王庭,掳我姊妹阿妈!你不得好死!”
朱成思笑了,帐中只支了一盏油灯,他英俊的面容大半掩在阴影中:“公主,记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后果只能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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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思命人将萨日带下去后,程信忍不住叹了口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瓦剌部一举灭了,这样宣府大同也可不必再起兵灾。”
朱成思沉默着没有说话,没有说话,半晌才道:“但愿,有这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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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如朱成思所料,朵颜心胸狭隘,为了一己之私,出卖了王太子,虽然朵颜自认行事隐秘,但老可汗在病中还是起了疑心。只是碍于朵颜骁勇善战,一时不能处置他,但还是命朵颜带着一队亲兵到大同城下赎回王太子。
朱成思冒险拿到萨日的狼图腾令牌,命会蒙古语的边民假作公主身边的侍应,诓骗朵颜,只说萨日设计迷住了朱成思,只消里应外合便能攻破大同府。朵颜大恨朱成思的出尔反尔,闻言大喜,不顾部下的反对,执意带着亲兵趁夜色试图杀入大同府,反而被早有准备的朱成思一举俘获。
朵颜不比先前年幼无能的王太子,他是瓦剌人这些年来在宣府一带烧杀劫掠,屡屡得手的一大祸首。朱成思扣住了他,瓦剌可汗这才追悔莫及,不得已只能派人前来求和,并将先前掠去的妇孺壮丁一并归还,以示诚意。
但朱成思只是将王太子和一众王妃公主还上,绝口不提朵颜的处置。
等到处理完大同府的庶务,安抚受伤、死去的将士亲眷,又是十日过去。天子的恩旨终于到了大同:除却免去山西被灾税粮的旨意,还有一道赐婚的恩旨。
死人堆里力战了十来日的燕王殿下,突然间惊知自己多了一位未来的王妃。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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