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信一大清早就被朱成思派人从被窝里揪出来, 还以为是宣府再次军情告急,连妻子芸娘早起为他准备的朝食都没来得及吃, 就匆匆换上一身青色直缀, 戴上一扁方笠,策马奔到了燕王府。
燕王府占地辽阔,朱成思既未娶妻, 也未生子,原本多的是可以供程信夫妻暂居的屋舍。朱成思本人也几次三番让程信不若就住在燕王府中, 这样他随自己征战塞北的时候,芸娘也能有人照拂。左右程信虽然名义上得了朝廷封赏的闲职,但实则还是朱成思的幕僚。
但程信考虑再三还是拒绝了,两人僵持不下,最后还是朱成思折衷动用了私银, 替他和芸娘在王府附近置了一处宅子。
朱成思一身罩甲,大马金刀歪倒在罗汉床上。
案几上,是一封发自宣府, 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的邸报。
朱成思眼底发青, 下巴处也冒出了一圈淡淡的青荏。他生得高大白皙, 即使是经年累月在疆场上摸爬滚打, 增添了一身旧伤,他依然生得很白。
他的五官很深邃,瞳色注意看时,带着一点淡淡的金色。
也许陆妃的祖上带着那么一点色目人的血统, 和她的绝世美貌一并留给了朱成思,这个她遗留在世上唯一的孩子。
程信面色凝重,趋近一步,拿起放在案几上戳着官印的信笺,一目十行读罢。
邸报上说,关外大旱,水草枯死,瓦剌部族人向来逐水草以为生,失去了生计,于是大肆向关内入侵,烧杀劫掠了宣府临近的十几个村落。不仅掠走了大量还在地里没来得及收割的粮禾和村民蓄养在家中的牲畜,更掳走了大量的妇女壮丁。宣府总兵刘晖出战瓦剌,却兵败身死,身首异处,瓦剌人甚至以刘晖的首级为要挟,向朝廷讨要粮草。
程信不由怒道:“果然是化外之地,蛮夷之人,行事竟然嚣张到如此田地!”
朱成思以食指轻轻地弹着案几,像是在想着些什么,在程信的这句话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开口。
程信忍不住出声:“殿下。”
朱成思侧过头看他:“你觉得陛下此次会让孤出征么?”
程信愣了一下,脸色不由变得凝重。
朱成思身上有着大都督的官衔。他的父亲武宗在死前下诏,将这个多年来不曾轻授他人的职位留给了自己当时不过十二岁的儿子,引得朝野一片哗然。
但和活人尚有道理可说,和死人往往无从争论,武宗身后,诸多官员都纷纷向天子进言,劝天子撤去朱成思的大都督之位。
调兵权虽在兵部,但大都督毕竟有着统兵权,来日若是朱成思犯上作乱,少不得又是一场靖难之役、玄武之变。
但天子的反应却十分奇怪。面对朝野的热议,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将时年不过十四岁的朱成思派到了宣府,一待就是七年。在这七年中,朱成思从一个手不能扛肩不能提、金尊玉贵的天皇贵胄,一步步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少年将军。
而朝野上对他,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大都督之位的议论之声也随着朱成思一次又一次抗击围剿瓦剌部的大胜中消弭无声。
直到半年前,天子以叙职的名义将朱成思召回了京中,这些攻讦又像潮水一样,再次围了上来。天子虽然没有解除朱成思的大都督之职,但却将宣府和大同的军务从他手上收了回来,移交到新近走马上任的宣府总兵和大同总兵手上。大有让朱成思长留京中,当个有名无实的大都督之意。
但不过半年,宣府却又出了这桩事。
程信眼睛一亮,攥着手中的邸报,轻声道:“殿下,这便是天意。属于您的,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夺走。”
朱成思一笑,没有说话。
程信问:“难道殿下不愿亲驰宣府,痛击瓦剌人么?!”
朱成思展开手掌,程信这才发觉他的手中竟然是一只细细的木樨耳坠,纤细银线上缀着一颗小小的珍珠。
而朱成思看着这只耳坠的眼神,就像是……就像是一个初坠爱河的少年郎。程信因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感到恶寒。
笑话,玉面阎罗朱成思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来想要投怀送抱的女子宛若过江之鲫,但朱成思的身边却始终都没有任何女子的身影。他的弓、他的马反而成为他最亲密的伴侣。王府长史费大人是武宗生前为朱成思指定的,这些年来一直为朱成思的婚事忧心不已,几番在朱成思面前哀恳:若是朱成思没有成婚生子,那他在九泉之下也无言面对武宗。
但朱成思对此却始终无动于衷。
程信不由地又多看了朱成思掌中的耳坠一眼,但还没来得及看得更真切,朱成思就拢紧掌心,用另一只手拍下案几,起身笑道:“打,自然是要打的。还要这群瓦剌人打个落花流水,省得他们整日以为自己还是黄金家族的子孙!”
他眉眼锋利,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带着蒸腾的杀气。
程信心下一松,这才是他认识的朱成思。
无所畏惧而又战无不胜。
但随即,他又再度展开掌心,盯着那一只细细的耳坠,像是在询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小娘子呢?”
“谁?”程信眉头一皱,暗暗有了猜想。
朱成思笑了一声,再度盘坐回罗汉床上,凝眸看向他,像是因为终于找了解决问题的一个突破口而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朱成思问他:“假若你现在出于好心想要向一个小娘子施以援手,她却拒绝了你,这是为什么?”
程信不解:“我为什么要出于好心向一个小娘子施以援手?”
朱成思:“……”
他用戴着玉扳指的那只手敲着案几,啧了一声:“你管的稍稍有些宽。”
程信反应过来,笑了起来,琢磨道:“那要看这小娘子遇到的是什么样的难处,殿下又打算怎么助她了。”
虞兰舟遇到的事,若说了出来,难免有损她的名声。尽管朱成思本人对所谓世俗清流、道德礼法往往不屑一顾,但在这种时候,他却意外地没有办法在另一个人面前讲述她的不快和烦忧。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无比陌生的,最终朱成思只是道:“孤打算迎娶她为燕王妃。”
“噗——”程信没忍住,直接栽倒在朱成思跟前。
也不知道是不是足足过去了十年辰光,程信才再度直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朱成思。朱成思被他看得奇怪,忍不住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程信叹了一声,“两年前,臣随殿下督军漠北,途经保定府,殿下遇见平阳侯侵占民田,出手收拾了依仗微湿欺压百姓的平阳侯,将田地悉数返还给了民户。这之间有一户姓黄的乡绅,仰慕您,要将女儿送给您做妾。那时您说——若真为了女孩好,便不该让她跟着您。”
“怎么现在突然想要‘舍身救人’了呢?”程信打趣道。
朱成思哽住了。
半晌才道:“此一时非彼一时。”
程信笑了,接道:“,眼前人不似从前人,此时心境也非彼时心境。”
朱成思没说话,程信看着自己这位单身多年的主上,越发觉得自己任重道远。
“殿下,”程信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是一个闲说八卦的人,尽管像他这样饱读四书五经的文人,向来最讨厌的莫过于烂嚼舌根的市井妇人,“永安侯府上虞家退亲了。”
朱成思骤紧眉头。程信又继续道:“有些事,可真是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
他想起那个闷热的夜晚,朱成思反常地插手和坤宁宫有关的事,救下虞兰舟,不由在心中啧了一声,这叫什么,这就叫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朱成思的心理活动显然并没有程信这么丰富。
他原本已经打算先一步奔赴宣府,打完瓦剌人再来思考这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但听到诚信的话,脚步却不由一顿,金丝玉履在门槛上叩出一声响,而后折回屋中,就着罗汉床中间的案几,提笔蘸墨,一挥而就短笺,命人送到了宫中。
-
短笺是给邝太后的。
朱成思在信上拜托嫡母在他出征的时候照拂虞兰舟一二。
邝太后读着信,不由笑了出来。
孙嬷嬷在一旁奇道:“许久不见娘娘笑得这般畅快了。可是殿下信上说了什么逗趣的话?”
邝太后将信随手放到一旁的案几上,侧过脸去看孙嬷嬷,问道:“永安侯府退亲了?”
孙嬷嬷的面色有些晦暗:“老太太那样的人,您是知道的。”
邝太后知道,而且非常清楚。
她年幼失怙,不得不寄居在舅父家中。那时舅父还只是一个六品小官,长安物贵,居大不易,家中既要供着表兄读书,又要将养一个她这样的闲人,压力可想而出。在邝太后入宫前,永安侯太夫人从未给过她一个好脸。
唯一那么一次,大概是瞒着舅父将她报上了采选的单子,因为担忧舅父知道后要朝她发火,于是拉着邝太后的手,好声好气地劝说起来。
邝太后笑了一声:“不说她了。”
她扬了扬手里的书信:“这些年念了一千遍,一万遍,有的人终于是开窍了。我也算,我也算是将功补过一回吧。”说到这里,邝太后露出了一个略显滞涩的笑,而孙嬷嬷的脸色随着她的这句话又再度变得非常怪异。
“您不要这样说。”孙嬷嬷深深地叹道。
邝太后摇了摇头:“一切都是我的错。”
旋即,像是刻意想要遮掩些什么,邝太后转开话题,淡淡道:“退了好,你去拿我的印信来,我要拟旨给三郎和虞家二娘赐婚。”
孙嬷嬷大惊失色:“娘娘,亲王婚事怎能不经廷议?何况历来亲王娶妃无不是选中小门小户的良家子,以防——”孙嬷嬷没有再说下去,邝太后却自顾自接话道:“怕什么,皇帝选妃不也该是六品之下?你看看我们的这位皇爷,又何曾遵循过了?”
孙嬷嬷不说话了,向外间走去,翻找起了太后金印。
-
赐婚来得太过突然,虞家上下都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仁寿宫像是为了放着谁中途插上一手,心急火燎地便到虞家宣了旨。
传旨的宦官来之前,虞兰舟正在父亲的书房中和他商议着自己出家做女冠子的事。
虞兰舟以为,父亲为了保全家声,为了不至于让她和虞瑶在宫中姐妹相争,应当很是同意她提出来的想法才是。但父亲面对她的提议,却展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决反对。
虞为政负手站在窗下,听完虞兰舟的话也不去看她,断然拒绝道:“滑天下之大稽。我们这般的人家,女儿怎么能出家去做女冠子。”
虞兰舟沉默片刻:“父亲意下如何?”
虞为政没有说话,像是在斟酌着什么,良久才叹了口气:“你还是到吴家去吧,你外祖母和表兄——”
虞兰舟打断他:“永安侯府不敢娶,吴家不过是寻常商贾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为女儿犯险。”
虞为政不决,他没有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竟然会反驳他的决议。
内心中,对浩荡天恩的敬畏,对家声荣辱的关切交杂,爱女之情也是有的,但他终究先是臣子,再是家主,最后才是一个父亲。
何况,也并非只是一个人的父亲。
就在父女僵持不下的时候,屋门被“笃笃”叩响,小厮满头大汗地前来报信:宫中来人了。
虞兰舟以为天子的行动如此迅速,甚至不顾她刚刚退婚了一日的辰光,一颗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
但也只能强撑着和父亲一道出去接旨。
明堂中,身着蟒衣的宦官见了虞为政先笑道:“奴婢恭喜阁老了。”
喜从何处来?虞兰舟心下一沉,和父亲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不大好看。
那宦官也是在宫中伺候老了,只是这一眼,就探看出了父女这一眼中藏着的厚重忧色,心下暗笑一声。
忍不住再打量了眼前跪在地上的虞兰舟一眼。
鸦青高髻,窈窕罗裳,纤盈脖颈像凫水天鹅,果然是世间难得的佳人,难怪皇爷几次三番动作,暗示两家退亲,只是没想到永安侯府刚退了亲,太后娘娘就行事截了胡。说起来也是奇了,皇爷好歹是从太后娘娘肚皮里爬出来的。都说母子连心,怎么皇爷看上的女人,太后娘娘就巴巴地赐婚给了燕王殿下。
宫中的宦官虽说都是穷苦出身,但自先帝起,便教着这些太监多多少少的都读了些书,通了点文墨。因而这宦官自己想了一阵,便给这件事安了个由头:都说亡国妖姬、红颜祸水,太后娘娘想来正是为了保全皇爷的名声,不至于叫皇爷背上一个觊觎臣妻的恶名,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宦官又叹了一口气。这虞二娘子也算是运气出众了,且不说燕王殿下是什么样的身份、人才,比之前头的沈敏言出色了不知几倍,寻常人家的女儿被人退了亲大多难免遭人非议,低嫁了事,哪里像这位虞二娘子一般,反倒挑了高枝。
当下笑着对虞为政道:“阁老好福气,家中的大娘子已经贵为中宫,又出了一个王妃娘娘。”
他的声音阴柔,语速又快,加之虞为政本就心神不宁,这一听便听岔了,误将“王妃”听作皇妃,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哪怕是乡间地头稍微有头有脸的人都不会将嫡出的姊妹先后给人做妻妾,但这偏偏是皇家,天子不挑明时尚能装聋作哑,天子的旨意下来了便是铁板钉钉,不容置疑。
虞为政不由有些丧气,下意识侧过头去看女儿,盼着她莫要失态太过,落人话柄。
但等到他看清了女儿的脸色,才发现虞兰舟脸上既无恐惧,也无甚沮丧之色,反而是浮现出一种古怪的诧异之色。
“王妃?”虞兰舟问。
宦官一笑:“太后娘娘向来挂心燕王殿下的婚事,虞二娘子系出名门,钟灵毓秀,正堪为配。虞二娘子,接旨吧——”
虞兰舟回过神来,心中百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难道朱成思赌上自己的终生大事,便只是为了逞一时意气?
这太荒谬了。
简直就像是一个身怀巨宝的人,将满身金银抛到水里,只为听一声响。
听响的霎那,快不快活暂且不提,过后懊悔沮丧却是在所难免。
但虞兰舟心中却不知怎的隐隐约约松了一口气。
——总算好过入宫。
她为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而感到一点点羞|耻,就好像是利用了他人的无知来成全自己不能言说的软弱。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存在了一瞬,就被她抹去。纵然邝太后出于种种原因赐下了这门婚事,但这门婚事想要成真却着实并不容易。
-
传旨的宦官走了,吴氏在后头听到了消息,连忙围了出来。
吴氏搂着女儿,愁道:“我的儿,你什么时候又招惹到了燕王?”
就在早上,她又哭又求,好不容易让丈夫应下,派人送女儿到杭州吴家去。母亲素来最疼爱她,连带的对虞兰舟这个外孙女也是有求必应。
吴家的哥儿多。
单单适龄未婚的哥儿便有四郎,五郎,七郎。虽然都是商贾出身,功名不显,但无不是人品贵重、知道疼人的好男儿。
兼吴家又富有,从前有那杀千刀的沈敏言在她面前摆着,吴氏自然更希望女儿能嫁个新科士子,往后做个官家太太,可如今永安侯府不讲仁义,皇爷还没发话呢,便怕得跟什么似的,紧赶慢赶退了亲,叫她的兰舟遭了好一番折辱,吴氏便又想起了娘家子侄的好。若女儿能嫁回自己的娘家去,岂不是比入宫做了妃子要强?
这世道虽说也有贪慕萧墙富贵的人,但爱惜子女的父母,哪一个不是在宫中采选的时候想方设法地将女儿的姓名从单子上除去?这才有了天家甫一采选,京畿便忙着嫁女的景象。
虞兰舟轻轻地拍了拍母亲的胳膊,叹道:“您不要急,先回去吧,我同父亲说上几句话。”
虞为政看着这个自己向来最为引以为豪的女儿,长长的叹了口气,挥手让妻子先下去,又对虞兰舟道:“你随我到书房中来吧。”
他是一家之主,向来处事独当一面,即使是长子虞无忌也不能左右他的决议,但不知怎的,面对着这个向来最是听话懂事的女儿,他竟然不自觉地便从心底生出了几分同她商议的念头。
-
“仁寿宫的赐婚,你怎么看呢?”
沉默半晌,直至书案旁立着的双象耳铜香炉里的檀香燃尽,化在一缕青色烟雾,消弭在夏日闷热的空气中,虞为政才开口艰难地问女儿。
虞兰舟娥眉微蹙,以团扇遮面,轻笑了一声:“这桩赐婚,向来是成不了的。”
虞为政叹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亲王正妃,采选于六品之家,须经宗人府考察。历来并无仁寿宫赐婚的先例,在廷议上,定有言官以此为由,驳斥邝太后的懿旨。”
太|祖设内阁之初,不过是因为政务繁忙,天子夜以继日、通宵达旦也难以处理完天下政事。但二百余年辰光过去,事态却朝着另一个方向,有了出乎意料的结果:阁臣官衔不高,甚至不得不兼任他职,方能列百官之首;但权柄却极大,封驳疏议、分揽政事,和天子意见相左时动辄以告老、以死相谏。
今上雷霆手腕,连杀多个辅臣,故而廷议极少能制约他,但他的父亲武宗当年几度试图改立东宫,悉数失败,便是内阁、尤其是内阁首辅岳中琦反对的缘故。
虞为政笑了一声:“吾女还是太过年少,廷议虽不敢逆皇爷的意思,但却不全是听着皇爷的。”
父亲的话说得委婉,但虞兰舟还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首辅岳中琦和虞为政在内阁中势成水火,岳中琦把持朝政数十载,门生广布,故交如林,但却有一个最为致命的劣处:他老了,子孙也算不上争气,唯一送入宫中成了皇后的孙女又早逝,比不得虞为政年富力强,更何况虞家世代簪缨而岳中琦出身军户。一旦岳中琦致仕,岳家眼下泼天的富贵转瞬便不值一提。
岳中琦想要维持住手中的权势,甚至想要在自己致仕后给自己的儿子铺路,至多也就是再谋划上这几年了。为了不让朝臣都见风使舵投向虞家,素日在内阁中没少针对虞为政。
眼下邝太后的这一旨赐婚,看上去光鲜亮丽,但对于虞为政、对于虞家来说,却并非是一件好事。原因无他,虞为政身为内阁次辅,身上兼任着兵部尚书之职,而国朝惯例,统兵权在大都督,调兵权在兵部,如若这桩婚事真的成了,父亲的兵部尚书之职想来也就保不住了。
虞兰舟蹙眉,轻声道:“也不是没有回圜的余地,只消父亲在廷议上谢绝了这门赐婚便是了。”
虞为政看向女儿,长叹一声:“难怪,难怪。邝太后虽是皇爷的亲生母亲,这些年来说话却并不算是顶用,这道旨意却能在皇爷和锦衣卫的眼皮底下传出来。皇爷早就算好了的!”
虞兰舟在心中无声地笑了一下。
没有人比他更善于玩弄心计,帝王之术在他身上展露得淋漓尽致,她甚至可以想到父亲拒婚之后天子下一步会做些什么?
但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天底下有那么多的女子,不乏貌美才高之人,其中必然会有人欣然入宫。她自问和天子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太多的瓜葛,不过是在宫中匆匆的几次照面。假若他当真是后主之流,色令志昏,也就罢了,但上辈子在宫中的十年却清晰地告诉她,这是一条头脑清醒、心肠冷硬的毒蛇,没有任何一点温度,遑论喜爱之情。
想到最后,她想累了,对父亲说:“您就告诉皇爷,祖母托梦给我,我决心修道,以此为由拒了婚事吧。”
也省得天子还能折腾出什么下文。
虞为政呵斥她一声:“你小小年纪,缘何在婚姻大事上如此草率?”
在她的父母眼中,不能成婚是一件天大的事。
这意味着她从此没有夫君,以后亦无子嗣。女子死后不能入家庙,若是没有夫家,她的魂魄也没有归处,更享用不了子孙奉上的香火。
但虞兰舟确实不太在乎这些东西。
她跪到父亲面前,正色道:“女儿不愿入宫,也不想连累尊长。”
虞为政的手停留在半空,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摆放。
鬼使神差的,他艰难道:“兴许,皇爷也是一个好归宿。”
虞兰舟打断他:“父亲,我记得从前虞瑶要入宫的时候,您曾与她大吵一架,您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不但不得自由,甚至性命也无从保障。和入宫比起来,做女冠子有什么不好。”
虞为政长啸一声:“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要有今日的困局!”
三更天,晨光未亮,鸡未鸣。
虞为政从睡梦中醒来,一眼看见妻子吴氏靠在床边,哭得眼睛红肿。
他一阵头疼,叹了口气:“你这又是做什么?”
吴氏一边哭,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妾一介妇人,见识短浅,不敢左右老爷的决议,我只是恨,我只是恨……我又做错了什么?要让我的女儿受这种罪?”
“若是,若是……她真的入了宫,却没能生下子嗣……那可是要殉葬的啊!”
本朝自太祖皇帝伊始,庶妃无子者一律殉葬。是故,但凡有些地位的人家,都不愿意女儿入宫为妃。
她的声音大了些,哭声也变得凄厉,甚至试图下床点起床头的灯,被虞为政一把按住,坐回床上。
吴氏戳着他的胸膛,哭道:“自我嫁到你家,可有一件事对你不起?先头夫人留下来的儿女,我可曾苛待过他们?我母亲每回送了钗环衣裳到京中,哪一回我不是先让阿瑶挑拣罢了,再给兰舟?到头来,到头来,她又是怎么报答我的?!”吴氏越哭越凶:“寻常人家尚且妻妾有别,紫禁城里头,差一个阶,便是天与地的差别。阿瑶再怎么样,日后总是母后皇太后,可我的兰舟,她又要怎么办?”
虞为政被她哭的心烦意乱,加之心中本就有愧,干脆一扬手道:“那便随了兰舟的意思,让她在家中修行。”
“我呸!”吴氏猛地啐了他一口,“你我自幼千般万般爱怜地将她养大,如何舍得让她真的做了姑子,舍了红尘?你我在时也算罢了,你我都不在了呢?”
虞为政有些心虚地别过脸:“无忌和景哥难道是那般不顾念姊妹的人么?”
吴氏又哭了起来:“什么姊妹不姊妹的,你不要打岔。便是无忌和景哥再惦记着她,没个自己的骨肉傍身,到头来还不是晚景凄凉?”
在朝堂上同人相互攻讦、唇枪舌战那会儿,虞为政尚且不犯怵,但和自己这个貌美性娇的妻子相处起来,他着实没有招数,当下也有些心累,只能好声好气地道:“那你的意思是——”
吴氏立刻便不哭了,扯着他的袖子道:“我瞧着燕王也是一门好亲事……”
“荒谬!”虞为政打断她,“妇人之见,不必再言。”
吴氏还想再说些什么,虞为政翻过身,看着她,无奈道:“锦娘,难道我便不疼爱兰舟了么?但和藩王结亲,实在是犯了皇爷的大忌,我不能……”
吴氏抢白他:“难道皇爷便就此不让老爷做这个官了么?”
虞为政听了,刚想斥责妻子愚昧无知,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轻声呵斥道:“睡吧,我再想一想。”
天子会不会就此将他逐出内阁?
虞为政突然发觉,自己恐怕是灯下黑了。
-
岳中琦历经三朝,从英宗末年的军户出身进士,到武宗时的阁臣,再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的首辅。传奇二字用在岳中琦身上,可谓恰如其分。世人追求的、渴望的鱼跃龙门、一朝富贵也其实不过如此而已。
但如今这位传奇的首辅已经年过七旬,垂垂老矣,头发全白,鬓边也长满了褐色的斑点,但他手中执着的由武宗皇帝钦赐的玛瑙手杖,依旧向世人宣示:这是一位在权力场上摸爬滚打并最终胜出的老人。
东暖阁外,枝叶茂盛的樟树垂下叶影,盛夏七月,唯独此处,毒辣的阳光仿若销声匿迹,生出了一种沁骨的冰凉。岳中琦站在廊下,远远地看见虞为政穿过复道向议政的东暖阁走过来,就在宫人的簇拥下迎了上去。
“子敬。”岳中琦唤了一声他的字,二人虽同为六部尚书,官阶相等,但以岳中琦的履历,向来以长者自居。虞为政略一拱手,道:“岳阁老。”
岳中琦眯着眼睛,脸上带着笑。
每当这种时候,就意味着老狐狸正在算计着什么。
两人一道入了东暖阁,天子已经盘坐在帷帐后,隔着一层纱,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自两年前起,天子便不再在群臣面前露面,上呈奏章,各抒己见时往往因为难以分辨天子的喜怒而更为胆战心惊。
便如此刻。
阁臣行过礼后都得了赐座,两列排开,面面相觑。
礼部侍郎夏晋率先开口:“陛下,臣以为太后赐婚之事有为祖宗规矩。亲王正妃理当由宗人府在民间采选,岂可由仁寿宫贸然择定。”
天子在帷帐后“嗯”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夏晋不由将矛头指向当事人:“虞阁老,您说呢?”
他是虞为政这一边的人,因为知道个中利害,更不敢让这门赐婚成真。在内心里更是忍不住埋怨赐下婚事的邝太后,若非夏晋日常出入宫廷,知道这位邝太后不过是一介无知妇人,他几乎要以为邝太后和岳中琦是串联好的了。
虞为政沉吟片刻,正想开口,岳中琦却轻咳一声,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岳中琦看着夏晋,笑得就像是以为宽厚的长者:“夏侍郎,你是长启三年的进士,那一年的考题我还记得:‘事父母畿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①,侍郎的文章做得很好。”
夏晋脸上一红,就听岳中琦接着道:“皇太后即使安排有不对的地方,她也是皇爷的生身之母,怎么好直接拂了太后的脸面?”
“你说呢,子敬。”岳中琦再度将问题抛了回来。
虞为政心下一动,老狐狸也有失手的时候。但面上却并不显露,只是淡淡道:“一切全凭皇爷和太后的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论语,意为父母犯错的时候子女要委婉地劝解。
……
女冠这个,唐朝比较多一点吧。这一章所有评论发红包,谢谢订阅。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