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从宫人口中得知了虞瑶的所作所为,心中又急又气,匆匆赶来,推开殿门,却只见满室狼藉。案几被掀翻,案上放着的果盘酒盏都滚到了地上,褐色酒液将地上的柔软的毯子染出了深红色。虞瑶隔着一扇屏风,躺在美人榻上,脸上随意盖着一张湿漉漉的帕子。
整个人宛若行尸走肉一般。
周氏在内心长叹一声,走到虞瑶身旁,执起她的手,逼迫虞瑶转脸看向自己。“娘娘!”她加重声音,“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那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虞瑶看向她,空洞的眼中渐渐有了一点神识,但很快又扭过头,笑得很轻:“那就诛九族吧。”
周氏被她的话惊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想要再劝,虞瑶却起身下榻,在梳妆台间翻找了一阵。
直至周氏在她身后轻声道:“娘娘不必再找了,那瓶麝香丸已经叫奴婢扔了。”
虞瑶回过头看她。
周氏流泪不止:“您便忘了沈公子吧,安心生下皇子才是啊!”
虞瑶笑了:“不,我不会有孩子的,这后宫的女人都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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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午后,突然就下起了雨。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瓦缝间积攒的雨水一股股从屋檐一角倾泻而下,落在石阶上,很快汇成了一条浅浅的溪流。
虞兰舟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玉竹走进来,替她阖上两扇窗扉,余光所及,才发现虞兰舟这是在安排吴氏院中的人事。
写了有一阵,她才稍稍卷起衣袖,转过脸对玉竹道:“你去厢房,把景哥带来。”
玉竹听了就要向外头走去,却不知怎的一只脚总是迈不过门槛。过了有一阵,虞兰舟才觉察到她的异常,不免问道:“怎么了?”
玉竹迟疑着小声道:“沈公子来了,就在外头,老爷和夫人不许他入内。”
虞兰舟手中的笔一顿。
就在早上,永安侯府来书,永安侯太夫人以不敢高攀为由,要求退了沈默和虞兰舟的婚事。结亲之初,永安侯太夫人显然是想要结成姻亲之好,但眼下看来,虞家和永安侯府因为此事恐怕已成仇敌,沈默和父亲的师徒之情也大伤了元气。
平心而论,虞兰舟倒没有多么埋怨永安侯太夫人或者沈默。
趋利避害本就是人的本能,不想卷入这桩看上去永无止境的天家阴私又有什么错?若是虞兰舟易地而处,实在无法保证自己就能表现得更为宽容无私。
只是失去了这桩婚事,虞兰舟显然陷入了更为被动的处境。
眼下若是天子要召她入宫,无论虞兰舟本人还是她的父亲虞为政都再没有办法回转。
在这个时候她竟然想起了朱成思,想起他昨夜在玉清宫里对她说的那番惊世骇俗又啼笑皆非的话。
若真非要嫁人,嫁谁不是嫁?能不祸害别人就别祸害别人。虞兰舟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掩下了心间那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惘然。
过了片刻,虞兰舟盯着笔锋在洁白宣纸上化开的一个小小墨团,叹了一口气:“你去告诉沈默,我并不怨他,也能明白他的苦处。但他再到虞家来,便白费了太夫人退婚的苦心,还是早些归家去吧。”
说着低下头继续写起了单子。
外祖母来信告诉她,为景哥选定的傅姆已经在路上了,身家清白,一家子的性命都握在了吴家手中,由她寸步不离地守着景哥,她大可放心。
可杭州京畿毕竟相去甚远,水路来回少说也要半个月的辰光,虞兰舟停下笔,咬着唇暗自计量。
其实除却嫁人,还有一个方法能免于入宫。
昨晚从乾清宫里惊险逃脱的刹那,虞兰舟就已经想好:比起入宫陪伴在喜怒无常,动辄杀人取乐的天子身边,她更愿意出家做个女冠子。
做了女冠后,她甚至可以在家中辟出道观,在家修行。
等到景哥大一些,知事了,她也把家事了结得差不多了,就搬到自己的庄子上去。
到那时,也许她能试着做些前世从没有机会做过的事。
虞兰舟的想法并非异想天开。
时下女子无自由,讲究的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但凡事总有例外,有不少仕宦家的女子,为了能够行动自由,常常托了为家人祈福的名义,出家做女冠子。
虞兰舟这样做,天子也不能拿她怎样。
想来父亲为了保全家声,也会帮自己取得度牒。
只是有出家日,未必有还俗时。虞兰舟尚未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母亲,但她不用想都知道吴氏听说后该是如何恼怒反对。毕竟在母亲心中,一个女子,若是没有夫家,死后魂灵都没有归处。
可虞兰舟却觉得,孤魂野鬼,也许能见识到更多姿的风景。
红尘俗世,不过是丝丝缠绕的红绳,但在这千丝万缕之间,她由衷怀疑,没有一股是属于自己的。
屋门虚虚掩着,有人从外头轻轻地叩了叩。
虞兰舟以为是玉竹回来了,轻声道:“进来。”
来的人却是她的父亲。
虞为政看上去比她入宫赴宴前见到的那次似乎更苍老了一些。
虞兰舟心中一动,轻声道:“女儿不孝,累父亲劳心了。”她正打算干脆告诉父亲自己出家的打算,虞为政却叹了一声:“你到前头来,再见沈默最后一次吧。”
虞兰舟微微蹙眉,到底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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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浑身湿透,显然是在雨中淋了有一阵,婆子拿来簇新的衣裳,要为他更换,他也不肯,只是直直地望着门外。
那婆子是打小看着虞兰舟长大的,对这位貌美心善的二娘子颇有好感,听说了永安侯府退亲的事,正晦气着呢,又见沈默此刻如此作态,不由在心中啐了一声:装的什么望夫石。
他下巴生了青荏,看上去像是一夜没睡。虞兰舟入眼见到的便是沈默一副落拓颓唐的模样,但她路过他身边,没有停留,一路走到屏风后,才道:“父亲说你非要同我说上最后一句话才肯走,现在我来了,你说吧。”
沈默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兰舟妹妹,你恨我吧。”
虞兰舟笑了,很平静地道:“我不恨你,珍重前程,往后好好过日子,不必再念着我们的婚事了。”
她的声音太过平静,宣泄出一种无所谓的宽容。
毕竟有爱故有憎。
沈默一时梗住,过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信誓旦旦地保证:“兰舟妹妹,你再等我些时日,我会说服祖母。”
虞兰舟打断他:“我不等,我说了,沈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各自珍重吧。”
现在虞兰舟开始怀疑,一开始她怎么会想着干脆嫁给沈默算了?
嫁他,还不如出家。
打发走沈默,虞兰舟向父亲的书房走去,寻思着要如何开口告诉父亲自己的打算。
但她并没能出家。
就在两日后,宫中颁下邝太后的懿旨,将刚刚被退婚、引得京中无数人侧目的虞兰舟赐婚给了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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