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沉默,殿中有一种死了一般的静寂,仿佛在这个时候,连呼吸都是错的。
薛德良弓腰站在下手,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天子一眼。
外面彩灯如昼,琼林流觞,乞巧私语,但殿中却仍然是一片昏暗,只有琉璃灯投下的影影绰绰的光晕。
晦暗中,薛德良只能隐约地窥见天子的神色,微抿的嘴角显示了主人长年累月,从来不曾展露欢愉姿态。
薛德良从天子四岁的时候就到他身边伺候,到如今整整过了二十余年。可印象中这位主子似乎便从来没有过舒怀的时候。
小的时候往往还想着发奋读书,力争上游,寄望于武宗有朝一日能够看重他。可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终于发觉了先帝一门心思都扑在了陆妃身上,天子也渐渐消歇了争强好胜的心。到了登位之后,许是压抑了太久,更是处事极端,时常令人感到胆寒。
都说红颜祸水,果然不假。
前有陆妃以庶乱嫡,在宫里头威风了十年,也就压了正宫十年。
眼下虞家的这位二娘子,莫非也要闹得天子和燕王兄弟兄弟阋墙不成?
这些年来,天子虽说有意打压燕王,但薛德良冷眼旁观,却觉得天子始终还是顾念着这个唯一的弟弟的。否则燕王何以能够安享富贵,甚至手握统兵大权?
天子走下陛阶,走到那架名贵的,沾着佛头香味道的焦尾琴前,席地而坐,伸手拨上了琴弦。
一首《霸王卸甲》,在天子弹来,宛若行云流水,却徒增阴郁之气。
薛德良有些惊诧,他伺候天子多年,竟然从不知道天子善琴,但也只能奉承道:“皇爷的琴艺真是绝了。”
天子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暴怒、绝望,厌憎和疯狂交杂在一起,像春夜惊雷,夏日暴雨,又像是这两者交杂在一起,随时随地挟杂了一种将一切彻底毁灭的决绝。
在天子年岁尚小,不得君心的岁月里,他尚且只是沉默着面对一切,缘何到了今时今日,一切都过去了,他高高在上,坐拥一切,反倒像是陷在一个走不出的困局,时不时发出凄厉的悲鸣?
薛德良忍不住劝道:“皇爷,今日是好日子,厨下备了长寿面,您看——”
天子神色冷漠:“谁允许他们做的?”
薛德良慌忙跪下,自打巴掌:“奴婢僭越了!”
天子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终究顾念着一点这么多年伺候下来的主仆情份,只是沉声道:“倒了。以后也不必再做。”
薛德良头皮发麻地应了一声“是”,一个轱辘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殿外跑去。
即使伺候了天子这么多年,薛德良依旧无从得知这位身份尊贵的主子何以对自己的生辰讳莫如深,从不提及,武宗在世时,尚且偶然为当时还是东宫的天子庆生,但天子登极之后,甚至连提都不许别人再度提起。
再联想到宫中自皇长子出生之后,便多年再不闻婴儿啼哭,乃至有风言风语,说是皇长子并非天子亲生,天子根本不能繁衍子嗣。这样的无稽之谈,自然不足为信,但令薛德良惶恐的却是天子的态度,他既五亿遏制风传,又对膝下唯一的子嗣十分冷淡,无疑更为坐实了流言。
薛德良头皮一麻,直到走出殿外,才松了口气。一个身着五爪金蟒袍的小少年看见他,匆匆几步走到他面前,温声笑道:“薛公公,我父皇一人在殿内么?”
薛德良看见重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连忙将他拉到身边,低声道:“殿下怎么来了?”
重明笑得真诚无邪,像是一个真正的八岁孩童一般,从怀中掏出一把玉笛,也压低了声音:“孤为父皇准备了寿礼。”
薛德良想到方才天子那一番话,吓了一跳,连忙道:“殿下有这份心便够,皇爷节俭爱民,不兴过寿,您就不要叨饶皇爷了。”
重明垂下头,看上去有些难过。他生得好,长长的眼睫垂下来,显得一张白净的小脸乖巧又无害。
薛德良在心中叹了口气:也是个不容易的,岳皇后去的那么早,天子又不知怎的不待见这个唯一的儿子,再加上虞皇后的性情……他多少有些心软,想了想,对重明道:“殿下仍可进去将礼物给皇爷,只是切勿提起皇爷的寿辰。”
重明低头,“嗯”了一声。
薛德良这才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
重明背过身向层阶,只是一瞬,脸上的笑便消失了。
他克制住自己心中紧张的情绪,推开殿门,向内殿走去。
这具身体大病初愈,他跑的快了,脸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
殿中只有他尊贵而陌生的父亲。
重明见此,不由松了口气。
他和天子血脉相连,却都无比厌恶对方。
比起冷冰冰的父亲,虞兰舟对他的意义要更为重要一些。
听到身边伺候的宫人说起这场突如其来的乞巧宴,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父亲又要对她做些什么。
这一世的虞兰舟并没有沿着上一世的轨迹入宫,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回来了?
重明不由想到。
天子在御座上俯下身,扫了重明一眼,问他:“无召入内,你的胆子着实不小。”
重明跪到地上,向父亲叩首称罪:“儿臣知错。”
他将手中的玉笛举起,呈到天子面前:“儿臣特向皇爷送来节礼。”
天子扫了一眼,淡淡道:“扔了。”
-
沈默被宫人带着,从皇极殿一路到了坤宁宫。
与突如其来的乞巧宴不同,宴请新科进士的琼林宴从高祖皇帝起便从来没有断过。只是每一年受人瞩目的多是新跃龙门的举子,沈默虽然交际颇广,却并不引人注目。
即使引人注目也无所谓了。
一直到从后门进了坤宁宫,沈默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抬眼看向前面带路的宫人,犹疑道:“兰……虞二娘子呢?”
那宫人闻言,嫣然一笑:“沈大人,虞娘子当然是在殿中候着您,难不成还要明晃晃地在院子里招人眼光么?”
沈默心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但他确实太想见到虞兰舟了,自那日老师向父亲来信之后,他和虞兰舟原本已经板上钉钉的婚事却突然好像就陷入了泥沼。祖母不再提起他和虞兰舟的婚约,他几次想要再上虞家去,也被祖母以各种缘由拦了下来。
至于老师,再见到他,脸色也十分不虞。
沈默将信将疑地踏入了殿中,尚未看清牡丹亭屏风后影影绰绰的美人面,殿门“嘎吱”一声阖上了。
沈默一惊,快步走到门边,才发觉这殿门竟然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女子一身艳红华服,从牡丹亭屏风后走出来,笑了一声:“沈哥哥,做什么这么紧张呢?”
是虞瑶。
沈默猛地转过身,额角涔出冷汗,一直流到了鬓边。
“皇后娘娘,怎么是你?”沈默面色冷肃,说话的语气也不觉带着一点寒气。
虞瑶笑了:“不是我,你又想是谁呢?”
沈默背过身,不去看她,伸手试图撞了几下紧锁的殿门,却只能无功而返。他心知自己入了虞瑶的局,忍了又忍,只能道:“臣不敢与娘娘同居一室,于理不合!与宫规相悖!”
虞瑶并不恼,接着他的话道:“怎么?妹妹可以,姊姊就不行?沈大人可以接受我阿妹的私信,暗中相见,却连和本宫同处一室都不敢?”
沈默被她说中心事,英俊的面容因为恼怒而涨得通红:“娘娘自重。”
虞瑶哼了一声:“我偏不,你又能拿我如何。”
殿中陷入了沉默,沈默长叹一声:“阿瑶,你到底还要我怎样?”
虞瑶却不知怎么的被这句话激得眼眶一红,再看向他,眼里却是满满的、不做假的恨意。
“我恨你!我恨你!我要你和虞兰舟都不得好死!”
沈默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败,嘴唇翕动,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抿着唇轻声道:“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对你从来都不曾逾越兄妹之情,一切都是误会一场。”
虞瑶笑了:“初见你赠我簪环,为我解诗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么。”
沈默不说话,虞瑶却贴进一步,继续道:“不若让我来说吧,沈公子。阁臣之女,公主之孙,看上去是不是门当户对,于你助力良多?”
“胡说!”
虞瑶继续笑吟吟地道:“可是后来,你遇见了虞兰舟。我百般央父亲设宴邀请新科状元郎,可新科状元郎却在席上一眼看上了我阿妹。”
“为什么呢?”她问。
“就因为她貌美无比么?你饱读诗书,到头来和天底下其它的寻常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沈默却冷静了下来:“皇后娘娘,沈默实在不懂您在说些什么。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默能见兰舟,也是因为她是我未婚的妻子。”
虞瑶笑了,笑容阴沉又恶毒。
“很快就不是了。”她的声音很轻,却让人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你猜现在皇爷在乾清宫中对她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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