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也没想到,朱成思带自己来的地方居然是陆妃生前所居的玉清宫。
虽然虞兰舟上一世在宫中整整蹉跎了十年,却从未踏入过玉清宫一步。原因无他,自陆妃仙去之后,武宗便性情大变,不仅杖杀了一批陆妃身边随侍的宫人,引得百官在文华门哭谏,更将这座精心修建、美轮美奂的宫殿封存,一应衣冠供奉,宛若陆妃在生之时。
除了武宗自己,也就只有陆妃的亲子燕王能够入内吊唁。
虞兰舟在殿门前踟蹰不前,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同时内心也多多少少生出了一点迷惘。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即使是在上一世还没有遭逢巨变之前,虞兰舟也知道,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从来不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一切不能增益名利富贵,无法带来声色欢愉的事,都是不值得做的。更何况是会带来隐忧,后患无穷的事?
夏夜的风,潮湿、闷热,虞兰舟的额发涔出了汗,贴在脸上有些难受。
她抬起眼去看朱成思,他背对着她,轻轻地叩了叩深红的宫门。
里面立刻有了响动,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宫人拆开门闩,见到朱成思,行了一个万福礼。
朱成思回过头,向她招了招手:“进来。”
虞兰舟提着裙摆,跟在他身后,穿过了那扇陈旧带着厚重的尘埃的深红宫门。守门的宫人提着一盏纸灯,在前面带着路,听到朱成思的话,回过头打量了她一眼。
只是这匆匆的一瞥,虞兰舟才惊觉,这老宫人竟然瞎了一只眼。
殿门被推开。
虞兰舟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居中悬挂着的一张婵娟美人图。
画上的女子笑得很温婉。
她有一双宛若剪剪秋水一样氤氲动人的眼睛,不知怎的,看上去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哀怨。
虞兰舟从前在闺中的时候,听到的所有和陆妃有关的传闻中,陆妃向来被渲染为一个挟媚道以惑君王的妖妃之流。
原因无他,她比先帝年长那么多,却又那么受宠。
纵然知道流言非实,可虞兰舟仍然没有想过,传说中心机深沉、一手遮天的陆妃,看起来却像是一个再温婉不过的南国佳人。
殿内一切供奉如常,陆妃逝去之后十几年,乾清宫都已然忘却了它上一任主人的痕迹,但玉清宫里甚至还保留着陆妃在世时没能绣完的半幅秋千蹴鞠图。
“我父皇临终前的最后时刻,仍然不忘吩咐内侍,一定要勤加维持玉清宫中的一切。”
不知是什么时候,朱成思走到了她身旁,看着墙上挂着的画卷,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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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娘到武宗身边的时候,他才五岁,还没有当上皇帝,只是一个岌岌可危的东宫。
岌岌可危,随时在被废的边缘。
张皇后虽然早早地生下了嫡子,却并不得圣心,武宗的父亲另有宠爱的妃子和偏心的庶子,多次试图以庶乱嫡,只是碍于内阁的强烈反对,一直难以有所进展。
天子干脆将这个年幼的儿子移到了端本宫,不许张皇后和儿子相见,试图以此威胁群臣。
陆娘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被派到端本宫的。
她年纪虽轻,家中弟妹却成群,很是擅长照顾孩子,再加上心思细腻、处事稳重,张皇后最终在掖庭呈报上来的诸多宫人中择定了陆娘,将她派到了自己的儿子身边,命陆娘伺候、也护着东宫。
陆娘一待就是十年。
她及笄之年,他还是一个总角儿童。
等到他长成了少年,熬死了老皇帝,登上了帝位,她也到了花信之年。按照祖制,宫人年满二十五,不曾承宠的,可以出宫,自行婚嫁。
陆娘想,她的使命已然完成,手里也有不少张皇后赐下的金银,是时候出宫去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少年天子却告诉她,他心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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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虞兰舟沉默片刻,微笑着问他。
两人盘腿坐在地上,二十四盏琉璃灯里烛火高燃,映到墙上的美人图上,却只留下一抹灯影。
虞兰舟跟着他的视线,一同再次向那副画看去,这一次才发现了原来陆妃的唇边有着一对小小的梨涡。
“后来——”朱成思起身,走到殿中的罗汉床旁,上面摆着一只青玉酒壶,并一对鸳鸯酒盏,朱成思伸手,将其中一只酒盏攥进掌心。
“她入宫,成为了我父皇的妃子,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还没有满月就病死了,又过了七八年,生下了我,但不过几年,她也没了。”
虞兰舟听着这样一句并不冗长、也不复杂的话,却良久无言,迟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母亲的命运坎坷,很容易就会成为孩子一生难以忘却的惨淡记忆。
她本想说:陆妃死后不过两三年,武宗也跟着仙去了。纵观陆妃的一生,她还是得到了君王的独宠,令无数人羡慕不已。纵然红颜早逝,但比起世间的许多女子来说,已然算是幸运儿。
但须臾,虞兰舟又想起,上辈子在他人的眼中,是否虞兰舟本人也堪称得意的典范?
即使她被迫入宫,失去了大好姻缘,痛失至亲,和一个喜怒无常,随时可能发狂杀人的皇帝朝夕相处,但最后还是成功入住清宁宫,虽然不曾生育子嗣,也做了圣母皇太后。
在他人的眼里,她已经富贵之极,拥有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权势名利。
而所有的不甘、怨怼,只能一人饮尽。
那么陆妃又愿意么?
她轻声问:“那么,娘娘这一生,开怀么?”
朱成思看向她。
“她去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只有五岁。”
朱成思将手里的鸳鸯酒盏丢到了地上,在漆黑寂静的夜里,酒盏落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
“她告诉他,她已经有了订亲的人,那个人在宫外等了她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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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宗不肯让陆娘出宫。
张太后更不肯让儿子纳一个年长他足足十岁的宫人为妃。
母子僵持不下,到最后还是张太后退了一步。
陆娘可以留下,但张太后不许武宗封她高位,赐她徽号。
于是陆娘从一个宫人,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宝林。
但武宗对陆娘的迷恋,却远远地超出了张太后的想象。
一连几月,都只留在陆娘殿中。
张太后和内阁商议之后,决定广征秀女入宫。
但在这个时候,陆娘却怀孕了。
“生下来是个男孩,我父皇很高兴。但御医告诉皇祖母,这个孩子不可能活过一岁,而这话,是当着我母妃的面说的。”
虞兰舟彻底沉默了。
黑夜里,他的眼睛冷得像寒星,有哀恸、有愤怒,还有怨恨。朱成思突然笑起来:“我父皇临终前,要求内阁群臣,将我母妃的尸骨与他合葬,让他们下辈子再续姻缘。”
“但如若下辈子他不再是天子,有怎么可能逼迫我母亲成为他的妃妾!”
朱成思猛地将案上剩下来的那一只酒盏也扫到了地上,失声吼道:“为什么?他们都说是母妃贪慕富贵,勾引我父皇!那时她已经要出宫去完婚了!”
虞兰舟看了他一会,轻声道:“世人往往以己度人,自己贪慕富贵,追逐名利,于是看到他人得了名利,有了富贵,便恨不得以身代之。”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要入住清宁,成为所谓的最后的赢家。
假如一切顺利,依照着父母给她择定的前程,嫁给一个温润如玉的郎君,操持家务,终老此生,要比在宫里杀了一个又一个人,直到再也看不清自己手上的颜色快活上许多。
不知道朱成思在想什么,又到底想了多久,直至他俯下身来看她,两人离得很近,虞兰舟几乎能看见他密而长的眼睫,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一点点侵蚀她的肌理。
“你不愿意入宫。”他说,“我可以帮你,还可以娶你。”
虞兰舟笑了:“殿下为什么要帮我呢?”
他被她这句突如其来的打断哽了一下,再度开口,偏过了脸:“假如母妃还在,她应当是希望我这样做的。”
虞兰舟沉默片刻,掸了掸沾灰的裙摆,从地上站起身,一阵见血:“若陆妃娘娘仍在,必然不希望殿下这么做。陆妃娘娘不能和情投意合之人共度此生,定然希望殿下能和情投意合的人共度此生。”
有那么一霎那,她确实很想答应下来,但同时理智也终于在这个过度荒唐的夜晚回归。
朱成思在她身上看到了陆妃的影子,迫切地想要证明强权可以被忤逆。但在这之后呢?
因为一时意气做出来的任何决定都不值得赞赏。
她可以短暂地利用他的冲动,摆脱困局,但也必然会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陷入更大的漩涡。
何况,这对他也并不公平。
虞兰舟再怎么见识过后宫美人勾心斗角的把戏,总还没忘记“知恩图报”这四个字。
“对于陆妃娘娘来说,最大的幸事莫过于殿下能够欢欣安康。”
朱成思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沉默无言,想要解释些什么,又无从说起,心头开始有些茫然,总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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