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用罢,立刻有宫人上前收拾妥帖,又奉上了三杯茉莉香片,虞兰舟从宫人手里接过,凑近唇边的一刹,却不由手下一滞,停留了片刻。
邝太后看在眼里,关切道:“二娘这是怎么了,看上去恹恹的,可要招太医来瞧一瞧?”
虞兰舟回过神,先是对上邝太后看过来探究的眼神。不过一瞬,虞兰舟便垂下头,轻声谢绝:“多谢娘娘的美意,只是妾今日已经觉得好多了,不便再叨饶医正。”
邝太后点点头,沉吟片刻,“也好,晨间我打发宫使去你家中知会了一声,你看你是想留在仁寿宫中再伴孤几日,还是稍后随着你哥哥一同回家去。”
邝太后不过是客套地随口一问,虞兰舟却不知被她话中那一句触动,倏忽间眼眶发红,坐在案后,双肩甚至微微地颤抖起来。
邝太后心下诧异,再想开口,虞兰舟却已经敛了情绪,朝着邝太后温声解释:“娘娘慈爱,妾自然是愿意常伴着娘娘的。只是母亲寿辰将近,妾这一两年间常在宫闱走动,少有承欢膝下,此番想先归家去,为母亲准备贺仪,还请娘娘宽宥。”
邝太后笑了:“为人子女,孝顺乃是本义,你有心在家侍奉高堂,孤又怎么能责怪于你?”
又道:“你带进宫的婢女现下在外间候着你;朝会之后,你哥哥见过阿瑶便来接你,稍后孙嬷嬷持孤手谕,你们便可乘着马车从东华门出去。可怜见这六月天的,你也不至于又中一回暑热。”
虞兰舟上一世在宫闱沉浮十载,对这位仁寿宫邝太后多少有些了解,知道她年幼失怙,由舅父即已故的老永安侯抚育长大。因为出身小门小户,见识不广,对天子的约束十分有限,但心肠着实不坏。她敛裾起身,朝着邝太后郑重地一拜,柔声谢道:“妾多谢娘娘的关怀。”
虞兰舟说话的时候,隐隐能觉察到对面的男人投向她的两道打量的目光,昨夜之事,谁都可能被瞒过,唯独眼前这位将自己带到仁寿宫的燕王殿下,对此间内情不可能不有所怀疑。
朱成思从食案后起身,捋直袍子,就向外头走了出去,经过她身边,突然出声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虞兰舟一愣,才意识到他这是在提醒自己。
她忽然间觉得有些好玩。
假若她还是十六岁的虞兰舟,也许确实会因为虞瑶是她的亲姐姐而心软、甚至原谅她,为她遮掩;但漫长的宫闱岁月里,她曾经的软弱、犹豫都早已被消磨殆尽。
邝太后刚才的试探,虞兰舟不是没有听出来。
顺着邝太后的话,招来太医,虞瑶昨夜在她酒中下|药的事情自然也就无从遮掩。
但这之后呢?
申斥虞瑶,让天下人知道虞瑶试图将身有婚约的妹妹送上丈夫的床榻?
那只会让虞兰舟、让整个虞氏传为笑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逞一时意气,不会有任何好处。这是他们教会她的,而她也牢牢地记到了现在。
……
银杏果然候在了外间,见她出来,含着泪上前,声音却不知怎么的有些怯:“娘子,您昨日怎么就自个出去了……让奴一阵好找。”
虞兰舟笑了,笑容很淡很淡,盛夏六月的天,皎洁的美人面上宛若罩了一层薄薄的秋雾,“随意走走,不想中了暑热。”
银杏垂着头,低声道:“待会儿夫人该责怪奴婢了。”
虞兰舟看着她,没有说话,神色不明。
银杏让她看得有些怕,低声喃喃道:“娘子这么看着奴婢做什么?”
虞兰舟素日性子宽容,几乎没有说过重话的时候。
银杏是家生子,自虞兰舟八岁起,就伴在她身边,二人虽为主仆,多年情分积攒,虞兰舟早就不拿她当作寻常的奴婢看待。就在虞瑶设计她的前几日,虞兰舟还和母亲吴氏商量,等到她嫁入沈家,便除了银杏一家的奴籍,给银杏一笔嫁妆,让她嫁个好人家。
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忠仆”,在上一世,持着虞兰舟的簪环,引着天子到了虞兰舟的居处,事后又出来力证虞兰舟为求勾引天子,支使宫人在天子的茶点中下了媚|药,坐实了虞兰舟爱慕虚荣、鲜廉寡耻的罪名。
沈家蒙羞,立即退了沈默和虞兰舟的婚事。
而天子则“自觉轻信,不忍臣下羞怀”将虞兰舟征召入宫。
虞兰舟再次抬起头看向银杏,笑了一声,声音很轻:“无事。”
……
长兄虞无忌很快赶到了仁寿宫,拜见过邝太后后便在宫人的接引下径直到了后间。
邝太后将昨夜之事遮得严严实实,虞无忌在宫外自然对此一无所知,只当虞兰舟真如宫使到府上知会的一般,在宫中中了暑热。见了虞兰舟,不免先斥责她一句:“胡闹!宫闱重地,岂容你随意走动,此番若非太后仁厚,你还不知道要冲撞到多少宫中的贵人。”
话说完了,抬眼见到妹妹苍白消瘦的面庞,又不觉心软,声音也降了下来,只是仍有些没好气的,“归家之后,我便去禀了母亲,让你安心在家待嫁,不必再入宫来了。”
虞兰舟听到他的话,先是有些出神,然后才点了点头。
虞无忌看着妹妹温顺的模样,再看她脸上无精打采的神色,显然是昨夜一夜无眠,便是有什么气都消散了。
外祖母不满父亲在母亲亡故后续娶,将尚在襁褓的阿瑶带到公主府抚育,却又怕继母生下男嗣,占了他的宗子之位,于是将五六岁的他留在了虞家。
在虞无忌很小的时候,一度也只有虞兰舟这个小妹妹,成日地跟在他后“哥哥,哥哥”地唤他。
虞兰舟和他一道前去拜别邝太后,邝太后笑着嘱咐了她几句要好好将养身体,便放她出了仁寿宫。
虞兰舟登上孙嬷嬷一早备好的步辇,虞无忌则说自己不敢忘却臣子的本分,坚持步行相随,出了仁寿宫,虞无忌面上却浮现出几分犹豫之色。虞兰舟侧过头去看他,心中已经约莫猜到了七八分。果不其然听到虞无忌叹道:“罢了,你身体不适,还是先回府吧。”
他惦念着虞兰舟,一下朝就匆匆赶到了仁寿宫,并没有到坤宁宫去见虞瑶。纵然这个胞妹性格乖戾,与他多有争吵,虞无忌心中还是挂念着她的。
按制,外戚不入宫闱,即使是父女兄妹,也有数十年不能一见的情况。但虞无忌的母亲是安阳大长公主的女儿,幼时也时常出入宫闱,邝太后很是喜爱他,偶尔会准许身为都察佥史的虞无忌入宫与虞瑶相见。
虞瑶。
虞兰舟朝他微微一笑:“不若去看看阿姊,阿姊昨夜因了我的事,恐怕担惊受怕了一夜。”
虞兰舟主动说起这话,虞无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还知道——”
他的话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虞兰舟说完就偏过头,无声地注视从他们身侧匆匆擦过远去的暗红宫墙。
.
到了坤宁宫门前,他们却未能入内。
虞瑶的乳母亲自出来向他们解释道:“娘娘昨夜忧虑了一夜,晨间才得了二娘子的消息睡下。”话里话外,无不是对虞兰舟的隐隐指责。
“中了暑热”不过是托辞,内因如何,虞瑶和她身边的人自当一清二楚,但这竟然也能成为虞瑶用来诘责她的缘由。
虞兰舟没有下辇,闻言,温婉地笑道:“那阿姊可要好好歇上一阵才是。”
周氏听见她的话,猛地抬起头去看她。虞兰舟还是那副娇娇柔柔的模样,但不知怎的,周氏总觉得今日见到她,与之前相比,好像有什么地方大不同了。
不过也只是一瞬,很快她就敛下了那一星半点的诧异感,冷冷淡淡地行了个礼,打起帘子又走进了内室。
虞瑶性情不佳,从前二人还在家中时,虞兰舟和她相处,多是虞兰舟在忍让。因而虞无忌只当是虞兰舟昨日在宫中贸然走动,惹她不快,并不疑有他,回过头看着虞兰舟略微发白的脸庞,更觉歉然,叹了口气道:“归家去吧。”
所有的奇耻大辱也好,惊心背叛也罢,对于虞兰舟来说确实都没有那么重要了。因为这些对于她来说,都真真切切是已经过去了十年的事。因而当她在夏夜里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被虞瑶设计陷害的这一夜,除了不愿重蹈覆辙,其实并没有别的很深的感受。
但虞无忌这一句“归家去吧”却莫名地让她心中被触动了一下。
此刻她只想快点回家。
见一见母亲,见一见阿弟。
看他们鲜活的,有血有肉的模样。
——就在虞兰舟被设计,声名尽毁后不久,她的弟弟也失足坠入井中身亡,母亲吴氏本就因为虞兰舟的事哀毁过度,病卧在床,阿弟去后不久也一病不起了。
在过去的十年中,每一年寒食,虞兰舟都会短暂地忘记不许在宫中祭奠亡魂的宫规,为他们烧上纸钱经书,并再一次提醒自己,要活下去,让那些作恶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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