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瑶脸色惨白地盯着天子那张逐渐迫近自己的阴沉沉的面容,一时间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被扼住了咽喉的鹌鹑,发不出一点声音,甚至感觉手脚冰凉,不能动弹。
天子向她扫来一眼,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
薛德良躬身,退了出去,走的时候还贴心地拢紧了两扇雕花木门。
虞瑶发起抖来。
天子冷笑一声,垂头看向被捆做一团,随意丢在地上的宫人,嗓音低沉:“五月二十八,你出宫去做了什么。”
那宫人起先不敢开口,睁大眼睛惶恐地看着虞瑶,天子也不生气,笑了笑,朝外头喊了一声“大伴,进来。”
话音还没消弭,宫人却像是受了了什么天大的惊吓似的,额头斗大的汗珠淌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而后才灰白着面色,哭道:“皇爷饶命!不干奴婢的事呀,是娘娘让奴婢出宫买的药粉!”
虞瑶不可置信,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走近那宫人,朝她狠狠地踹了一脚,那宫人伏在地上,很快便消了音。
天子在她身后笑起来:“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在虞氏的酒中下|药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惶恐。”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莫名地让虞瑶想起,从前在家时,西席为她和虞兰舟讲起过的某种杀人于无形的毒蜂。而今这毒蜂就贴在她耳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蛰她一口。虞瑶不敢动弹,深深地吸了口气,伏在天子的脚边。
“皇爷,妾知错了。”虞瑶哭道。
“妾只是一时昏了头脑,见皇爷钟爱妹妹,有心效仿娥皇女英,又恐妹妹和阿爹不愿,这才做出了这等错事。”虞瑶饮泣,十分情真意切。
天子竟然又笑起来,俯下身,捏着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让虞瑶疼得眼泪直流。
“这么说,朕不但不应责怪皇后,还应褒奖皇后的贤惠大度。不若这样,明日内阁议政,商榷国是,朕便当着众臣的面,褒扬皇后一番如何?”天子笑着问她。
虞瑶被这阴测测的笑容激得后背一冷,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天子却一脚踹过来,正正地踹到虞瑶的小腹。虞瑶疼得脸色发白,捂着腹部,半跪在地上。
“蠢货!”天子不屑地道,“后宫妇人专好挟媚之道,却不知自己愚蠢之至。你在虞氏的酒中下昏睡之药,又在朕的糕点中下动情之物,不过是想坏了她的名声。”
虞瑶的额角淌汗,她早该知道,虞兰舟天真无知,轻易能被她身边的宫人三言两语蒙蔽,但面前的这位却是十七岁登极,连杀三位辅臣的天子,
天子趋近看她,嗤了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虞瑶惊惶不定,听见天子这句话,猛地愣住了,抬头去看天子,天子站在灯影下,面色晦暗,只有嘴角掖着的讥讽经久不消:“蠢货。”
虞瑶又觉得小腹隐隐作痛了起来。天子背过身,金丝玉履踏过门槛的一刹,回过头来瞧她,压低声音道:“知道虞氏被谁带去哪了么?”
虞瑶没说话,实则她也确实并不知情。宫卫追上去的时候,虞兰舟已经被朱成思带去了仁寿宫。朱成思十六七岁的时候,尚且有宫人看他生得玉面风流,爱多瞧几眼。这几年的戎马生涯下来,人人都知道这位燕王殿下是个玉面杀神,因而寻常在宫中走动,看见了这位爷都乖顺得像只兔子,再不敢多看一眼。
从坤宁宫到仁寿宫这一路,竟然也就无人发觉。
天子笑了一声,伸手抚着自己腰间的玉带:“她被老三带去了仁寿宫。”
虞瑶的面色变了变,抿着唇,缄默不言。
天子又笑了:“让朕来猜一猜,皇后心中在想些什么?虽说今夜事有不成,兰舟和朕没能成就好事,但老三和她,男未婚,女未嫁,贸然出手相助,想来也不清白,正好以此为由,搅黄了她与沈默的婚事。”
虞瑶只觉得耳边仿佛炸起天雷,吓得整个人面无人色。
天子竟然又笑了一声:“蠢货。”
“今夜之事,若是有一点风声走漏,朕便默认了是你主使。”
虞瑶瘫在地上,伴君如伴虎,而偏偏她身边的这一只猛虎,不但权势滔天,而且心机深沉。绝没有他人玩弄他的时候,相反的,他就如同伫立云端的神祗,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并讥讽众生愚蠢不堪,就连捉弄起来都显得没有意思。
天子走出坤宁宫,薛德良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弯腰问道:“皇爷,步辇都备好啦,您看——”
天子不语,片刻后才道:“燕王出宫了么?”
薛德良有些犯难:“宫门都下钥了,也没听说宫正司再开了门,大抵是留在宫中了。”
天子却忽然道:“藩王年逾十岁,即刻动身就藩,可燕王如今二十有一,却常驻京中,大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薛德良打着秋千,实则心里开始打鼓,犹犹豫豫地道:“皇爷和殿下手足情深,这才恩准了殿下留在京中。”
天子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不知怎么的,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虞兰舟清艳的脸庞,像一枝晚春时节带着朝露的芙蓉花。
世人时常将才与智混为一谈,以为有才之人必定智高,却不知道这世间多的是才华横溢的蠢货。能做几句骚词雅赋,会拨弄几下琴弦箜管,就自以为自己独具慧心,是文姬再世,乃子健托生。
实则不过是扎得更严实些的草包,纹案更雅致些的花瓶。
他对虞兰舟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的兴趣,在这一宫或自恃貌美,或自以为才高的女人衬托下,虞为政的这个小女儿甫一初见,就莫名使他想起了他幼时养过的一只美丽能言的灵鸟。
灵鸟善人言,还能察言观色,但他用手轻轻地圈住它的脖颈,只是稍稍一用力,那鸟儿哀鸣一声,便死去了。
看着美丽稀罕的事物在面前挣扎、死去每每能让他倍觉愉悦。而今,这鸟儿竟然从他手中逃走了,天子觉得更有趣了。
……
劫后余生,尚不知后事如何,虞兰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就此安睡过去,因而当第二日破晓时分,仁寿宫中的宫人叩门请她前去与邝太后一同用膳时,见到的便是面色苍白的虞兰舟,一夜无眠,单薄的身段仿佛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倒,却平添一种纤细柔弱,令人见了心驰神往的美。
听说邝太后召她一同用膳,虞兰舟先是稍稍愣了一下,事实上,除却年节家宴,从前她在家时,家人都是分而食之,极少与尊长一同用膳。
但此刻,她人在宫中,邝太后有命,她自然不能不从。
宫人进屋,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她一眼。
虞兰舟垂头,看着自己身上有些发皱的淡青襦裙,微微一笑,朱唇皓齿,像一阵软软的春风。
她姿态谦逊,却不失仪礼,为难地看了那宫人一眼:“我如此去见娘娘,唯恐于礼不合。”
宫人才从她的貌美带来的眩晕感中醒过神来,闻言笑道:“娘子不必担忧,从前娘子在坤宁宫中的衣物,皇后娘娘昨日已命您贴身的婢女送到了仁寿宫,奴婢这就为您取来。”又扬声让另外的宫人进来服侍虞兰舟洗漱。
虞兰舟展颜一笑:“麻烦姑姑了。”
宫人背过身朝外头走去,虞兰舟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坐在床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
宫人服侍虞兰舟换了件轻便的石榴色长袖褙子,便一路引着虞兰舟到了前殿,邝太后坐在长条食案后头,见她来了,抬头笑道:“二娘快来吃些,中了暑热,最怕腹中空空。”
虞兰舟笑着朝邝太后行了个万福礼,走到食案一侧,敛裾跪坐。在她对面,燕王朱成思像是被人刚从被窝中揪出来一般,英俊面容上写满了未能睡足的不耐。
邝太后看了一眼朱成思,才对虞兰舟道:“都是自己亲戚,也没什么可避嫌的。这竖子,成日厮混在五兵司,一到休沐,便睡到日中才起。难得今日入宫,我便让他来陪我们一同用膳。”
虞兰舟不去看朱成思,对着邝太后温婉含蓄地笑道:“殿下征战沙场,御敌关外,妾在家中也时常听闻殿下威名。”
邝太后乐呵呵地笑起来,随手一指朱成思:“一把年纪,不修正行的,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也不知哪年哪月王府才能有嗣子。为着这事,王府的长史都不知道来我面前说了几回。”
邝太后话音刚落,朱成思在食案那头忽地“嗤”了一声,脸上一副牙疼的表情,“董承这老头,忒坏。”
邝太后瞪了他一眼,又偏过头,笑眯眯地去看虞兰舟。
虞兰舟抿唇,接过宫人递上的银盘,破开新橙,放到邝太后面前:“殿下骁勇,日后必定能有名门淑女相配,娘娘不必挂心。”
却不想她话音刚落,那头又嗤了一声,他混不吝地啜着银签子,大马金刀地坐在食案后。在他身上,天家贵胄的风流高雅和戎马剑戟的刚毅狠厉杂糅在一起,却有一种格外的恰到好处。
朱成思看着她温婉的笑颜,不知怎么就起了玩笑的心思:“虞二娘子怎么知道的,说不准我不爱红妆爱绿装。”
邝太后脸都绿了:“你闭嘴!”
虞兰舟笑起来,没有接话。
上一世,这位王爷确实年过而立尚未娶妻,说不准果然是因着好这一口的缘故?
但这并不重要。虞兰舟以袖掩面,侧过头去打量坐在长食案后的邝太后。
虞兰舟上一世最不解的莫过于两件事:一是她和虞瑶多年的姊妹之情缘何最后反目成仇,二是邝太后对陆妃所出的燕王朱成思何以关怀备至,逾越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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