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卜算子(3)

    朱成思盯着怀中突然多出来的小娘子,有一瞬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有睡醒。

    他发誓,片刻之前,他完全是出自身体的本能接住了怀中的人!

    左右近侍先是被吓得不轻,后来不知怎的看着他渐渐发黑的面色又都纷纷笑了起来。程信站在他身后,乍然间瞥见虞兰舟的面庞,不由面色凝滞:“王爷,这是虞为政的女儿……”

    朱成思黑着脸打断他:“孤难道不知道?”

    虞家世代公卿,虞兰舟的祖父死后被追认三公,虞为政又得到今上重用,更何况虞兰舟还有一个成为皇后的姐姐,虞兰舟自己本人也美名在外。

    就算朱成思十四岁上下开始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长年累月连只母猴子都见不到,但他十来岁,被养在当时还是皇后的邝太后身边的时候,还是见过虞兰舟那么几回的。

    那时虞兰舟还小,他比虞兰舟大了四五岁,他十二三岁的时候,虞兰舟也不过是八九岁的年纪。只不过是一个生得比旁人标致一些的小娘子罢了,众人与其说是夸她,还不如说是在夸虞为政。

    他垂头去看怀中的人,夏衣单薄,她的肩膀更是纤细得仿佛他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靠在他胸膛上,几缕柔软的青丝蹭着他的脖颈……夏夜太过闷热,知了叫起来更是没完没了,朱成思天不怕地不怕,却是头一次觉得遇到的问题如此棘手。

    深更半夜,虞为政的女儿突然从坤宁宫中奔出来。就算朱成思是个傻子,也该知道其中有不寻常的关窍。

    ……可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栖息于树丛深处的灰雀在这一瞬间仿佛被他们手中提着的灯晃花了眼,扑腾着飞上了暗红色的宫墙,歪着头,像是对这座宫城的隐秘已然见怪不怪。

    他又垂下头去看怀中的女孩。

    月华爱美人,莹莹月光里,她纤长浓密的眼睫像两只安静栖落芙蓉花丛的蝴蝶。

    娴静、美丽。

    而美人是最容易被人觊觎的,因而也最容易命途坎坷。

    最终,朱成思一摆手,吩咐随从:“回仁寿宫。”

    又转过头看向一个小宦官:“把你身上的蟒衣脱了。”

    小宦官:“?”

    小宦官不敢不从,连忙将蟒衣脱给了朱成思。朱成思单手拿过,将怀中的人罩得严严实实。

    程信原本出身农家,久试不第,自几年前归在朱九思麾下,朱九思同瓦剌作战屡有奇功,其中便多赖程信出谋划策。

    程信听到朱成思的话,原本先是下意识想要提醒朱成思,今上多疑,他作为一个藩王,却凭借军功跻身大都督之位,如果和虞家的女儿牵扯上关系,只会引来今上的不快。

    但他看着朱成思手上的动作,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朱成思的后头,随他一道朝着仁寿宫的方向走去。

    世人多谓朱成思杀人如麻,是个不折不扣的莽夫,但程信心中却知道,主上其实心中一切有数。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朱成思愿意淌这趟浑水,向虞为政的女儿施以援手?

    ……

    夜过亥时,邝太后身着中衣,靠在床头看一卷佛经,却突然听说朱成思过来了。

    “这小子,更深露重的,不回王府去,还到我这儿做什么?”邝太后笑起来,吩咐跟前的宫人服侍她换了套常服,再随手梳了个简单的鬏髻。在邝太后身边伺候的孙嬷嬷接过宫人递来的湿帕子,给她抹了把脸:“许是皇爷召见王爷商讨军政大事,王爷不知不觉便在宫里耽搁了,这才来仁寿宫里头讨碗头脑酒喝。”

    邝太后笑骂道:“数你最口无遮拦,头脑酒是什么稀罕玩意不成?他王府里能没有,得来扰我清梦?”话虽如此,脸上笑容却深了几分。旁边的宫人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邝太后一眼。她是年前进的宫,只听人说过,燕王朱成思自幼养在邝太后跟前,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如今看来,竟然是真的。

    邝太后又同孙嬷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一直说到朱成思今年已经二十有一,却因为他一直忙于军务,府中甚至连个侍奉左右的姬妾都没有。一个守在外间的宫人一溜烟跑了进来,跪在邝太后跟前,不住地喘着气。邝太后垂眸,不悦地打量着她:“这是怎么了?急的跟什么似的。”

    宫人却支吾起来,半晌才吞吐道:“王爷……他是抱着虞二娘子来的。”

    邝太后和孙嬷嬷对视一眼,手中摇着川扇的动作也不由缓了下来。

    ……

    虞兰舟觉得自己昏睡了很久很久,十载春秋,再度在她的梦中重现,往昔悲欢,一点点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

    再睁开眼,却是黑漆漆的一片。

    什么也看不见。

    虞兰舟猛地从床上坐起身。

    身上莫名其妙披着一件内侍的蟒衣,分明是她逃出坤宁宫时没有的!

    虞兰舟心下一沉,挣扎着下床,赤足走到窗边,推开了两扇窗——

    冷冷清清的月光照在桂树蔓生出的枯枝上,天上圆月,对着院中枯井。

    她竟然到了仁寿宫里头来。

    虞兰舟坐回床上,捂着额头,强忍着额角泛来的一阵阵痛感。

    当年那么坏的境遇,她都最终活了下来,往后只会比从前要好,绝不会比从前更糟。上天给了她重来一遭的机会,她就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屋门“吱呀——”一下被推开了,孙嬷嬷走进来,瞧见虞兰舟坐在床榻旁,捂着额头,连忙上前点起她床头的一盏小灯,关切道:“二娘子现下觉得好些了么?”

    虞兰舟暗暗攥紧了手心,朝孙嬷嬷虚虚一笑:“嬷嬷,我这是怎么了?”

    孙嬷嬷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朝她笑道:“娘子在宫道上中暑晕了过去,恰好我干女儿路过,她人笨,做事没头没脑的,也不知道知会皇后娘娘一声,就将娘子带到了仁寿宫来。”

    虞兰舟听完,先是以袖掩面,声音听起来也颇有几分惭愧:“多怪我晚膳用多了,想着在宫道上走几步,消消食,却不想身子这般不顶用。”

    而后又道:“说起来,还要多谢这位带我到仁寿宫来的‘姑娘’了。”

    虞兰舟声音轻柔,眉目婉婉,让人一眼就心生好感。

    孙嬷嬷不由在心中叹道,都说虞次辅家的二娘子生就一副天仙般的容貌,往日皇后也曾经带着虞兰舟到邝太后跟前请安,却都不似今晚这般美得几乎慑人魂魄,也不知道是不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动人的缘故。

    也难怪王爷那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一见虞二娘子晕倒在宫道上,就巴巴地亲自将人送到了仁寿宫来。还千叮咛万嘱咐,恳求邝太后替他遮掩,不要坏了虞兰舟的名声。

    孙嬷嬷上前替虞兰舟盖上一条薄毯,在心里头已经认定了朱成思对虞兰舟有着不同寻常的心思。只是……临走之前,孙嬷嬷又回过头去看支着身子靠在床头的虞兰舟,这位虞二娘子分明已经和永安侯的次子、也是邝太后表侄沈默沈敏言定下了婚事!

    ……

    宫室中,邝太后头疼地看着朱成思气定神闲地吃了第二块蟹壳酥,甚至还推推面前的碟子,问她:“娘娘怎么不用一些?”

    浑似将人带来仁寿宫的不是他一般。

    邝太后心中恼怒,干脆捡起案几上放着的核桃锤子,敲了他肩头一下:“成日没个正经!你同那虞家的小娘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成思放下手中的半个蟹壳酥,也笑了:“说起来您可能不信,儿臣就是随手搭救了一把,再无旁的什么交情。”

    朱成思这话一出,邝太后也沉默了。朱成思八九岁就到了她跟前养着,这些年来她多少还是清楚这个庶子的脾性的。知道他向来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不兴旁人扭捏的套路。

    若他真看上了虞兰舟,莫说她只是同人定了亲,便是虞兰舟已经嫁人生子,想必也会抢了来。

    眼下他既然说了和虞兰舟没有旁的往来,想来就真的只是随手搭救了一把。

    邝太后皱眉,有些不悦:“她是皇后的妹子,既见她晕倒了,派个人去知会坤宁宫又有何难?你将她带来仁寿宫,又不知道要生出多少风波!”

    朱成思已经吃完了碟中的最后一块蟹壳酥,随手接过宫人递上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又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喝上了茶。闻言,“嗞”了一声,分明是个在军营里头滚泥的武人,却又生了一双惑人的桃花眼,笑起来颇有颠倒众生的意味:“这便该去问问皇后了,大半夜的,虞二娘子何以要逃到宫道上?”

    邝太后不语,心中若有所思。

    ……

    坤宁宫中,虞瑶坐在美人榻上,看着跪在她面前的两个宫人,攥紧手心,任锋利的护甲将她的掌心划出了口子。

    宫卫来禀报虞兰舟跑出坤宁宫的时候,她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此刻看着外头黑洞洞的天色,也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往日这个时候,天子早该到了坤宁宫,现下却还迟迟不见人影……虞瑶不由一阵心慌。

    “废物!不是说她喝了酒睡死过去了么?!”虞瑶猛地发怒,随手抓起案上拿来叉樱桃的银签子,朝金桃扔去。

    金桃喏喏,不敢做声。

    今上对虞兰舟别有想法,虞瑶其实一早就窥破了。

    人皆有爱美之心,便是虞瑶再憎恨虞兰舟,也要承认她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一开始,虞瑶只是因着这个发现,更厌恶虞兰舟。

    虞兰舟守礼、克己,但她的绝世美貌就是罪因。

    直到那一日,继母吴氏入宫,告诉她,虞兰舟和沈默的婚期将近。

    虞瑶讨厌吴氏,比讨厌虞兰舟更甚。

    吴氏貌美,温驯,对待虞瑶这个继女也极为妥帖,府中上下,人人都说吴氏贤惠温良。

    但他们越是夸赞吴氏,虞瑶就越厌恶吴氏取代了自己早逝的母亲。

    尤其是就连自己的一母同胞的兄长都被吴氏蒙蔽,对她敬重不已,连带的,待虞兰舟亲厚更甚自己……

    虞瑶终于被心中的不平和嫉妒驱使,下定决心要坏了虞兰舟和沈默的婚事。

    天子垂涎虞兰舟,却兴许是碍于虞兰舟和沈默的婚事,迟迟没有将虞兰舟招入宫中。但若是她将虞兰舟直接送到他面前呢?

    所以她专程挑在今夜,天子驾幸坤宁宫,将虞兰舟招入宫中。

    外头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宫人宦官七嘴八舌地行礼。

    一声“皇爷万安!”让虞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慢吞吞地挪到门口,两扇雕花木门却猛地被人破开了。

    天子看向她,面上神色阴沉:“皇后真是给朕送了一份厚礼。”

    在他身后,秉笔太监薛德良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宫人,往虞瑶面前一扔。

    虞瑶霎时白了脸,那不是别人,正是外祖母给她的贴身奴婢。虞瑶能在宫中取得禁|药,全靠这婢女借采买名义出入宫廷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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