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舟赶到的时候,重明已经在清宁宫中候了有一阵了。
先帝大行之前,除了下令让虞瑶殉葬,第二条便是让太子即位之后尊虞兰舟为太后。
虞兰舟原本该住到历代太后所居的仁寿宫去,但因为仁寿宫在先帝之母邝太后去世后便遭了灾,之后又连着几年各地旱涝兵匪不绝,仁寿宫迟迟没有修缮,虞兰舟便住到了清宁宫来。
北地十月的晚间,凉意一阵一阵的,打脚底往头上冒。虞兰舟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带着披风,被迎面而来的晚风一吹,只觉得两条胳膊上都冒出了鸡皮疙瘩,不由加快脚步走进了宫室里头。
重明坐在罗汉床上,正偏着头专注地盯着旁边从白玉瓶里探出头来的两枝秋百合,乍然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就见到虞兰舟打起珠帘走了进来。
他笑起来,唤了她一声:“娘娘。”
重明十岁到虞兰舟身边,和虞兰舟不过相差了八岁的年纪,虽然感情亲近,却到底不像是真正的母子。
他生得风流俊美,这一笑,殿中侍奉在侧的宫人都不觉有些耳热。虞兰舟也笑着看他,走到罗汉床另一侧坐下。
照制,父母丧,子女为之服斩衰三年。但天子毕竟不是寻常民间百姓,因而以日代月,二十七日便除服。因而他今日到清宁宫来,也只是穿了一身常服。
两代天子更迭,如今宫里头还记得先帝的,估计只有外头高悬的白幔。
而虞兰舟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宫人奉上两杯茉莉香片,虞兰舟伸手轻轻摩梭茶盏上的暗纹,朝一旁的重明不经意道:“我听说,晏翀在大朝会上上书催着你早些立后?”
重明不意她突然提起这件事,脸上神色突然有些不大自然,半晌才道:“谁又在你跟前胡说。”
虞兰舟一愣,以为他年少抹不开脸,先是笑了笑,而后才正色道:“子嗣乃是国本,皇爷已经十八了,早些有嫡子,也好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早日绝了心思。晏阁老的提议皇爷正该好好斟酌着才是。”
重明却迟迟没有回答她,像是被她的这句话拉进了内心深潭,无法自拔。
虞兰舟也没有催他。
琉璃罩下,灯花“轰”的一声爆了,重明的神思也才仿佛终于回到了人世,只是再开口,声音里不知怎的带了几分滞涩:“娘娘觉得该立谁呢?”
虞兰舟微微一笑,不假思索道:“选妃自有祖制,照着规矩,京畿六品官以下清白人家的女儿都可为后。不过,先帝时这规矩便已然形同虚设,皇爷也不必拘泥于此。”
她看了重明一眼,又笑起来:“到时候,皇爷选个自己喜欢的便是了。”
重明正伸手要去端起面前的茶盏,听到她的话,不知怎的,手上的动作一顿。
直至两杯香片饮尽,虞兰舟侧过脸问他:“皇爷夜深还到我这儿来,是朝事上有什么不决的地方么?”
重明笑了笑:“并无,娘娘不必挂心。”
他身边站着的小宦官忙不迭呈上一个制作精美、纹饰华丽的紫檀木匣。
虞兰舟不明所以,伸手打开,原来竟是一只玲珑玉枕,用整玉雕刻,竟还是难得的暖玉,叫人触手生温。
她抬眼去看重明,重明抿嘴一笑,“听娘娘宫中的女官说,娘娘近来劳顿却不能安眠。此物又名‘一梦黄粱’,听闻枕之能忘忧。”
虞兰舟略一颔首,微笑道:“皇爷有心了。”
话音刚落,少陵上前,接过宦官手中的玉枕。
重明又逗留了片刻,临出门,忽然回过身,朝虞兰舟道:“娘娘不必总是以‘皇爷’称我,仍像从前那般称我‘重明’就可以了。”
虞兰舟一笑,拒绝了:“君臣有别,便是孤,也不该直呼皇爷名讳。”
……
少陵抱着玉枕上前,问她怎么处置。
虞兰舟盯着玉枕看了片刻,“……收到库房里头去吧。”
纵然一枕黄粱梦,难道真能忘却十年忧?
她顺心如意地长到了十六岁,生平从不知烦忧为何物,却在十六岁的夏夜骤逢巨变。
虞兰舟靠在床榻旁,闭上了眼。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她和母亲一同到杭州去吃酒。江南的春天和北地的秋天是世间最迥异的风景,而她却在京畿肃杀的秋风里想起了杭州的春天。
绵绵杨柳,搔挠岸堤。
一阵困意上涌,虞兰舟扶着额头,躺进了床帐里。
一梦黄粱就静静地地躺在那儿。
少陵这个忘事的性子,分明她已经吩咐了让她将玉枕收到库房里……闭上眼睛之前,虞兰舟不由想到。
……
“娘子,娘子。”
“真睡过去了?”
“现下怎么办?将她挪到榻上去么?”
刻意被压低了声音的絮语,隐隐约约地传来。虞兰舟不由皱眉,心想是哪来的宫人竟然如此大胆,胆敢在她就寝的时候在寝殿中聒噪不已。
但不等她睁开眼,就听到其中一个宫人略为焦躁地朝着同伴道:“金桃姊,这样真的成么?我害怕……事发之后,虞阁老和永安侯府岂能善罢甘休?”
那个被唤作“金桃”的宫人一咬牙:“这事又岂是你我能抉择的,若不做,娘娘岂能饶了你我!”
虞兰舟的神思在那一霎那突然变得清明。
两个宫人并没有将她挪到榻上,而是一跺脚,转身离开了。走的时候,虚虚地掩上了两扇门。
虞兰舟睁开眼。
青烟软罗锦幛,半幅珍珠帘子,她从八仙案上直起身,看见了眼前的三角金乌青铜酒盏。
这里并不是清宁宫,但虞兰舟对这里的熟悉却丝毫不逊于清宁、翊坤。
长启八年,她同父异母的姐姐虞瑶受封皇后,正位中宫。二人虽非一母同胞,但年岁相近,自幼亲密,深宫寂寥,虞瑶无人陪伴,时常将尚未及笄的虞兰舟召入宫中作伴。这一间偏殿便是虞瑶专门为她辟出来的,也是在这里,虞兰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天子的床榻上。
她举起手,广袖轻薄,滑了下去,露出了一段纤细洁白的手腕。
没有那道狰狞的红痕——那是她在事发之后为求死划出来的。
一梦黄粱,她居然回到了十年前的夏夜,让人怀疑,究竟是这十年光阴只是噩梦一场,还是此时此刻不过美梦一瞬。
虞兰舟抓过面前的三足酒盏,空空如也。
“娘娘知道娘子浅眠,特意命奴婢给您送来一杯果酒助眠。”虞皇后身边的宫人告诉她。
十六岁的虞兰舟不疑有他,随意饮尽。
有一瞬,虞兰舟甚至想,不若就这样顺着他们的心意入宫侍奉君侧,然后像上一世那般,一一地除去那些她憎恨的人。
但下一刻,她就否决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十年沉浮,纵为胜者,也是输家。
她并不想再来一次。
虞兰舟觉得一阵眩晕,她心知是酒中的药开始有了作用,更不敢放任自己睡去,于是狠下心以牙抵舌,借着痛意让自己稍稍清醒一些。
然后猛地推开两扇殿门,朝外头狂奔出去。
坤宁宫前立着的宫卫原本被树荫里头藏着的夏蝉叫得心烦意乱,突然间看到虞兰舟披着头发从屋中狂奔而出,不由目瞪口呆。
将自己的亲妹妹送上天子的床榻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虞皇后也自然不会刻意吩咐宫卫,宫卫不明所以,但并没有立刻拦下她,而是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这大半夜的,虞二娘子是怎么了?快去禀报皇后!”
虞兰舟强忍着眼前泛起的一阵阵眩晕感,朝宫道的方向飞快地跑去。
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在坤宁宫中。
她跑得太急,甚至没能将脚上汲着的绣鞋穿好,在最后一丝神智模糊之前,她听见一阵脚步声。
一个高大的男子在侍从簇拥下走到了她面前,她只看见了一角深青忠静冠服①,便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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