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十月,一只落单孤雁掠过宫城上头四方的天,留下一声悠长嘹亮的嘶鸣。
虞兰舟阖眼坐在步舆上,顺着雁鸣声抬头向天幕看去,夕阳沉沉,在这一刻染透了半座紫禁城。
在最后一抹如血残阳褪尽之前,虞兰舟不知怎么的,突然笑道:“十年了。”
……
步辇最终停在了坤宁宫前,虞兰舟让内侍都候在宫门外,自己则带着几个贴身宫人穿过复道,站定在寝殿门外。
坤宁本是皇后居处,建制无不恢弘华丽,但这几年间,因为虞皇后犯错禁闭思过,连带的,这座宫殿都一同被冷遇。台阶下的杂草蔓芜,宫人们都格外懒懒散散,只有一双眼睛还在灵活地张望,打探着哪里是新的富贵窝。
坤宁宫的下人见虞兰舟来了,纷纷退到边上给她磕头行礼,神色恭敬,还隐隐地含着几分巴结:“娘娘金安。”
虞兰舟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门外。其中一个宫人连忙上前替她推开了两扇紧闭的宫门。初升的东山之月随着殿门“吱呀”一声照进了寝殿。
殿中并没有燃着火烛,月光昏昏暗暗,虞皇后一身孝服跪在地上,听到身后的响动也没有回过头。
直至虞兰舟走到她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来做什么?”虞瑶攥着手中的佛珠,轻声笑起来。
下一刻立即被虞兰舟身边的女官打断:“不得对太后无礼!”
虞瑶抬起头,声音很轻,却又饱含不屑的冷嘲,像一片华丽淬毒的鸠羽:“我们姊妹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介奴婢插嘴?”
姊妹。
虞兰舟原本沉默着,听到虞瑶这句话,不由笑了起来。
她本就生得很美,这一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丝丝月光,美得仿佛非是人间之物。一时间,殿中所有人都看着她,几乎不能错眼。
但不过片刻,她便不再笑了,转而低声吩咐宫人:“点灯。”
满室灯火陡然升起,乍然宣泄的一殿昏黄,满满当当,照得一切无所隐藏。
在这一切中,虞兰舟身上穿着的华美冠服于虞瑶而言,尤为刺眼。
深青翟衣,五彩/金绶……最终虞瑶的目光停留在虞兰舟头上的三博髻和那顶在灯火下熠熠生光泽的九龙四凤冠。虞兰舟周身的所有一切都比照太后仪制,虞瑶不由冷笑:“重明那孩子,我照看了许多年都不见亲近,却竟然叫你收买了去。”
方才呵斥她的女官又再次出声:“庶人虞氏,不得直呼皇爷名讳!”
虞兰舟止住了她,轻声道:“少陵,下去。”
那名叫少陵的女官依言退到一边,虞兰舟却仍旧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场上沉默了一阵,虞瑶终于忍不住从地上挣扎着爬起身,转向妹妹,却发觉虞兰舟也在垂眸看着她。
虞瑶终于感到了那么一点害怕:“你到底要做什么?”
虞兰舟一笑,拍了拍手,立刻有宫人托着漆盘走了进来。
“当然是来送姐姐一程,先帝西去,姐姐怎么说也和他做了十来年夫妻,虽说夫妻间有了龃龉,但黄泉路漫漫,正好作伴解开嫌隙。”她的声音轻柔曼丽,不像在说一句恶毒的判词,倒像是她们十三四岁时,一同斗草,她笑着说出一个又一个花名。
虞瑶脸色遽然发白:“你怎么敢?!”
接着嘴唇翕动,口中喃喃:“我是你的亲姐姐啊!”
宫人上前一步,钳住她的下巴,举着酒液就要往她嘴里喂,虞瑶剧烈地挣扎起来,却又立刻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女轿夫制得死死的,只能任凭酒液流到了喉咙里。
两个女轿夫这才松开手,退到一旁,虞瑶因为被灌酒灌得太狠,猛地咳嗽起来。
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她也再无顾忌,当下发了疯似的要向虞兰舟扑过去。好在旁边的两个女轿夫看起来粗枝大叶,却是眼疾手快的,当即上前又一次钳住了虞瑶的肩膀。
虞瑶破口大骂:“贱人!淫|妇!”
忽然间,虞瑶像想到了些什么似的,竟然笑了起来,“爬上姐夫的床榻,被天下人指指点点的滋味如何?沈默不是非你不娶么,自此你在他心中便是一个不知廉耻的荡|妇了,我可真开心。只是没想到啊,你和你那个狐媚子的娘一样,天生就会勾男人。先帝那样的人,竟然也折在你手里……”到最后,她笑得眼泪都留下来,“可那又怎样呢?你再也嫁不成沈默了,你永远都是一个贱——人。”
虞瑶的话没能说完,少陵上前狠狠地打了她两巴掌,板着脸道:“宫闱禁地,口出秽言,该打。”
虞兰舟听着她的话,面上却始终是一副云淡风轻。直到虞瑶捂着脸,用怨毒的目光盯着她,虞兰舟才开口,柔柔一笑:“原来你这样恨我。”
她有着不堪一握的纤腰,即使穿着厚重的冠服,依旧显得窈窕。
虞兰舟趋近虞瑶,垂头去看她,“我从前一直想不通,在我的酒中下|药,把我送到先帝面前,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虞瑶不语,别过了头。
虞兰舟微微一笑:“后来我明白了,为着沈默,你竟然这么恨我。”
“可从头到尾,我又做错了什么呢?”她看向虞瑶,终于问出了这十年来,最想问她的一句话。
虞瑶也抬头去看她。
……
本朝祖制,后妃之家,不得官过六品,为的就是防止外戚独大。到了先帝,却破了这个规矩。
先帝的父亲武宗皇帝好玩风流、胡闹了一辈子,驾鹤西去之时不过三十八岁。先帝那时尚未及冠,武皇帝去世之前便命当时的内阁首辅岳中琦从旁襄助,岳中琦也成了本朝以来,权柄最为煊赫的首辅,甚至因为岳中琦破了先例,将他的孙女立为元后。
尽管不过一两年,元后就因难产身故,只留下了一个嫡皇子。
——这一切同她们原本也没有什么关系。直至那一日,她们的父亲,内阁次辅虞为政将沈默叫到了家中。
沈默出身先帝之母邝太后的母家永安侯府,年少既广有才名,十六岁科试一举簪花,传为美谈,本人又生得仪表翩翩,是无数京中少女心慕的对象。这其中就包括了虞瑶。
父亲是沈默的座师,向来欣赏沈默的才华,甚至举荐年方十八的沈默入了翰林院。虞瑶不是没有听过下人的议论,他们都说,父亲有意将沈默招为东床快婿。这一年,虞瑶十六岁,而妹妹虞兰舟只有十四岁,从来没有听说过姐姐还没定亲就为妹妹筹措的道理,如若父亲当真有意,嫁给沈默的人,只会是她。
但她左等右等,却最终等到了父亲将妹妹许配给沈默的消息。
身边的婆子都说,定然是兰舟在她之前痴缠父亲,改了主意。
又撺掇她,“姑娘且将这件事告诉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定然会为您做主!”
虞瑶的母亲是安阳大长公主的爱女,下嫁给虞为政,生下长子虞无忌和长女虞瑶之后就病逝了。第二年虞为政就因母命再娶了吴氏,生下虞兰舟。
安阳大长公主怨恨虞为政再娶,又怕外孙女受冷落,干脆将虞瑶接到公主府上抚养,直到虞瑶十来岁时才归家。虞瑶从小就觉得父亲更疼爱妹妹一些,但直至沈默之事,才终于确认了这一点。
安阳大长公主听罢她的哭诉,从美人榻中挺直身,问她:“阿瑶,而今有另一桩更好的婚事在前头,比之沈敏言不知好了多少倍,你要还是不要?”
虞瑶止住饮泣,望向外祖母。
——皇帝在岳皇后仙逝七年之后,终于决定再度立后,虞瑶身为次辅之女,身上又有天家血脉,可谓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
“当年如果不是你……”虞瑶的嘴唇发白,甚至觉得自己的气息也开始有些不畅,“父亲怎会将你许给沈郎?都是你!”
虞兰舟看着她,不知怎的,心中既觉可笑,又陡然生出了一丝悲凉。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像天上月,明晃晃的照亮了过往隐秘:“我从未求过父亲什么,是父亲让沈默自己选一个,而他——没有选你。”
虞瑶脸色发白,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一刻钟,两刻钟,最后虞瑶终于发觉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垂头去看那只碎在地上的碗,嘴唇翕动:“这里头没有毒。”
那一瞬间她以为她们之前曾经微薄的姐妹之情回光返照,但下一秒就听虞兰舟在她耳边轻声道:“当然了,不过以后会有人日日给姐姐送一碗汤药来,我也不知道哪一日里头是有毒的。”
虞瑶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十年过去了,她在日复一日的争斗、攻讦中渐渐老去,可虞兰舟却依旧鲜妍貌美,如同明月清辉,芙蓉新露。只是恬淡柔和的微笑不再出现在这张脸上,她的这个妹妹,蛰伏十载,终于除去了几乎所有的仇人。
虞瑶不由发起抖来。
虞兰舟迈过门槛,再没有回头看她哪怕一眼。
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设计、陷害,失去一切,包括最在乎的家人,她曾经一度迫切渴望去死,但在那时,她告诉自己,只有活下来,才能让她恨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而今,她终于等到了,却已经过了十年。
远处匆匆奔来一个宫人,见着虞兰舟忙不迭道:“皇爷在清宁宫中侯着娘娘。”
虞兰舟看了一眼天间月色,颔首吩咐女轿夫:“升辇。”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