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色四合,九条纱希坐在木质长椅上,看着围绕着滑梯和沙坑玩乐戏耍的孩子们。她穿着一身丝质的白色长裙,领口系着巴黎蓝的方巾,脚下是一双一尘不染的方口皮鞋。与她相邻的几张长椅上,都是结伴坐着相互交谈的家长,而与她同坐的却只有一只昂贵的手提包。她知道,默默打量自己的人有很多,只是没有人愿意上前与她搭话罢了,毕竟她这身装扮,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接孩子放课并陪同去公园玩耍的母亲。
良好的家教使她习惯性挺直脊背端正地坐着,但在目光平视的位置,夕阳炙烤的沙坑反射出刺目的光点,她稍感厌恶地垂下眼,将左手的白色手套褪下,又稍稍卷了卷袖口,横亘在雪白肌肤上的丑恶伤疤便显露无疑。她轻轻触摸着那犹如僵死蜈蚣一般的纹路,用微痒的触感回味那天夜里剖开血肉的刺骨疼痛和血液流逝的麻木钝感。
再抬起头时,一身雪白纱裙的洋娃娃似的小女孩已经向她飞跑过来。九条纱希不动声色地重新带起手套,熟练地露出温柔的笑容。
“妈妈。”
女孩儿用甜美的声音如是唤她。
九条纱希从包包里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女孩额头的汗水,又替她理了理微乱的卷发,“真希呀,玩了这么久,肚子一定饿了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女孩乖顺地点头,“嗯!”
在暗处蛰伏了许久的黑色轿车缓缓开出,九条纱希知道,无论她去到哪里,总有几双眼睛在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的举动若是反常了半点,都会被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
她牵着女孩的手走过去,司机已经彬彬有礼地下车为她们打开车门。
“夫人,小姐。”
听着这声称呼,九条纱希愣在了原地,连女孩挣脱自己的手都没能发现。她感觉心脏背后的阴暗面被加深一点,又加深一点。
“妈妈?”
早已坐入车中的女孩探出头,乌黑的双眼茫然地盯着她。听到这声称呼,九条纱希下意识要端出温柔的笑脸,表情却僵在了当场。
再一转眼,便对上司机沉默的目光。她知道,方才的失神一定会被记录在案,心理医生第二天便会登门造访,在下午时分和她进行一段令人昏昏欲睡的全无意义的对话。
这就是九条纱希被监视、被编排的三十二岁生活。
自从那人离开后,她就再也没对自己的人生抱有什么期待了。就像在遇到那人之前的二十年,只要尽可能表面风光地活着,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按部就班地学习礼仪和钢琴即可。所有人都会夸赞她的听话懂事,都会羡慕九条家有这么一个标致的名门千金。
没有人关心她究竟想要什么,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心底最真实的一面是怎样的。
直到遇见了那个人。
2.
在偌大的宅邸里,九条纱希唯一喜欢的便是这间玻璃花房。
在她住进这里前,花房的一切都是由专业园丁打理的。九条家没有这样大面积的恒温花房,她也只能在极有限的区域里挥霍自己侍弄花草的兴趣爱好。好在这间宅邸的主人对她在花房的活动放任自由,她便尽自己所能将这座花房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极少提出物质上的要求,尽管围绕她的人都会尽可能提升她衣食住行的标准。虽然她要的不是某奢侈品牌的新品collection而是产于地球另一端的大波斯菊,管家也会在最短时间内将蒙着水雾的新鲜花朵空运送来。
此刻,九条纱希就坐在花房内的布艺沙发上,迎着玻璃外丰盈的日光昏昏欲睡。在她对面是府上的常客山田医生,他一身西装革履,拎着褐色的荔枝纹皮包,看起来不像心理医生,倒像是个保健品推销员。
“夫人最近感到有什么异样吗?不论是心理方面还是身体方面,都可以和我说一说。”
“这个嘛……好像没有呢。”
“昨天久雄管家联系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呢。”
“既然如此,直接和管家交流不就好了吗?”
“这不符合我们心理治疗的原则。”
九条纱希用手在眼前搭起一个凉棚,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请夫人将后背靠在沙发上,全身放松。”
又来了。
九条纱希自嘲地哂笑一声。
“请闭上眼睛,调整呼吸。然后请将头脑中想到的一切都告诉我。”
九条纱希瘫软身体,陷进柔软的布艺沙发中。她轻轻地闭上双眼,感受阳光熨烫在皮肤上的温度,植物清新的气息铺天盖地,犹如一张柔软的纱网将她包裹在其中。
脑海深处静谧如深海,一尾白鲸缓缓游弋而来,发出凄凉而悠长的啸鸣,在令人窒息的背景中绵延不绝。
那张熟悉的面容缓缓浮现。
压抑多年的思念之情倾泻而出,与鲸类的长啸共振出令人心惊的长波。
只是这么微微地动了念想,九条纱希便泪如雨下。
3.
初遇忍足凛子的那年,九条纱希二十岁。
那是在忍足家次子忍足信雄的订婚式上,父亲说,忍足家次子绝非等闲之辈。难以定论人品,却有着成倍于兄长的野心。个中细节九条纱希没听进去,也并不关心,只知道这是号危险的人物,不要轻易招惹为妙。
自从纱希考入大学以来,父母更加频繁地带她出入这种上流的社交场合。为人父母之心昭然若揭,纱希也未曾抗拒。毕竟在过去的二十年,她都乐于扮演富家乖乖女的角色。她感恩家族给予她的锦衣玉食,同时将顺从父母视为回馈的方式。
席间,纱希悄悄打量那对在人群中辗转的新人。男子有着忍足家独有的钴蓝发色和瘦削的脸颊,女子则是个不苟言笑的冰山美人,两人倒是般配得很。母亲在与身边的藤原太太相谈甚欢,父亲早已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九条纱希忽然觉得有些闷,便悄声和母亲打了声招呼,借口去洗手间走出了宴会厅。
纱希通过仕应不怎么顺利地摸索到露台的位置,却发现那里已经被人占据了。一身灰色西装裙装的女子倚在雕花栏杆边默默抽烟,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一张相当忍足的脸。她有着钴蓝色的及肩短发和斜长的双眼,薄薄的嘴唇在白色的烟嘴上留下一圈明显的口红印记。见纱希盯着自己,她挥了挥手中的香烟,“介意吗?”
意识到自己带着打量的直视有些失礼,纱希连忙垂下眼睑,怯怯地说了声没关系。
女子挑了挑眉,却还是将香烟掐灭了。
二人隔着半米远的距离各自站立了一会儿,都没有离开的打算。纱希偷偷用余光打量着身边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女子,不料被对方逮了个正着,为了缓解尴尬,只得主动开口,“请问……你是忍足家的人吗?”
“噢?看来是个参加我哥哥订婚式的小姐呢。”
“哥哥?”
“是的。我叫忍足凛子,忍足信雄的妹妹。”女子向纱希伸出手,“你呢?”
女子手指修长,骨节稍显分明,指甲修得短且整齐。纱希稍稍犹豫了一下,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九条纱希。”
那一刻,白色的蕾丝手套沾染了淡淡的烟草香气。
4.
六月,东京的正午已经有些热了,纱希和同伴坐在树荫下躲避阳光直射。离讲座开始还有整整一个多小时,提前赶来东京大学的二人有些无所适从,只能各自手捧一本书打发时间。
这时,地面上有一道影子缓缓移过,片刻后又折返回来。
“九条小姐?”
纱希迟缓地抬起头,女子较上次见时似乎又瘦了一些,短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马尾,上身是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挽起,双臂捧着一只半身大的纸箱。
察觉到纱希好奇的目光,凛子主动解释,“这是实验器材,我正准备去实验室。”
“这样啊。”纱希点点头,又有些惊讶,“忍足小姐是东大的学生吗?”
“啊,快毕业了。你们呢?怎么会在这儿。”
凛子友好地冲纱希的女伴微笑了一下,后者脸颊微红地点头致意。
“我们是来听堀江教授的讲座的。”
“堀江教授?”凛子恍然大悟,“噢……文学部的呀。”
“不是不是,我们是御茶水女校的。”
凛子点点头,看着稚气未脱的少女们额角和鼻尖的汗水,不由有些好笑,“不过,你们为什么要大中午的在这里等呢,不热吗。”
“……”
“我带你们先去礼堂吧。”
明明离入场时间还有四十分钟,搬着实验器材的忍足凛子只和守在门口的学生会成员们打了声招呼,他们竟然就提前放纱希二人进去了。凛子似乎人缘很好的样子,被学弟学妹们拥在中间,很快就你来我往地聊开了。
“真羡慕忍足学姐,听说已经被保送修士了呢。”
“从哪儿听来的?”
“上周就已经从医学部传开了呀,我们文学部的都知道了。”
凛子苦笑,“……真是伤脑筋啊,你们这些八卦份子。”
“我们就等着忍足学姐请客了哈。”
“啧啧,原来这才是重点啊。”
“哪有哪有,庆祝才是真嘛。”
“耍嘴皮子还是你们厉害啊。那就今晚吧,等你们讲座结束后约在这里见。”一片欢呼声中,凛子微笑着看向纱希,“九条小姐也一起来吧。”
“诶?”
急着赶去实验室的凛子没有久留,又和后辈们寒暄了一会儿便转身朝着实验楼的方向去了。
第二次见面,纱希已然对凛子有了更深的印象。
学习成绩优异、人缘好、漂亮,再加以家世显赫的砝码,完美得犹如天上人。
对这样优秀的人,纱希是连嫉妒都不敢的。事实上,忍足凛子也是忍足家主最大的骄傲。而她的女儿之身和对权利的熟视无睹,也令哥哥们颇为满意,对她宠爱有加。凛子对医术的追求也仅仅是出于对学术本身的热爱,仅此而已。
只可惜,人无完人。
忍足凛子的弱点太过致命。
纱希也未曾想过,这个在阳光下笑容清冽的女子,不久之后竟会裹挟自己坠入无尽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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