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与其说“我想见她一面”,倒不如说“我必须见她一面”。
我早已过了奢求母爱关怀的年纪,也不可能再做回那个小心翼翼地讨好,试图换取她一星半点温情的小姑娘。被如出一撤的冷言冷语伤害了太多次,在我心脏的同一位置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茧。
尽管如此,有些答案,我必须要让这个生下我的女人亲口告诉我。
哪怕结果是两败俱伤,我也不允许我们之中的任何一方继续逃避下去。
我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收拾当晚飞回米兰的行李。她的语气依旧冷静而自持,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会提出约见的想法。她回复道:我可以抽出两个小时去一趟你的公寓,四十分钟后见。
收线后,我先是不紧不慢地磨起咖啡豆,待音响里的英语听力音频播完一整个单元,容器底层才终于落满了一层厚厚的咖啡粉末。我煮起一壶自己并不喜欢的蓝山,然后坐在沙发上冷静地等待房门被敲响。
就在三个小时前,迹部还在担心我需不需要帮助。谁又能想到我现在正以一种平静到可怕的心情按部就班地进行这一系列动作,简直就像一个对人世再无留恋的安乐死病人。
见到我的母亲柏木桐生时,我仍然很冷静。
她将黑发在后脑盘成一个髻,V领毛衣外依旧是冷色的风衣。或许是要坐长途飞机的缘故,她的妆容并没有上次见面时那么浓,尽管眼线仍然是延长上挑着的。
我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尽管知道她并不会喝,出于礼貌,我还是这么做了。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嗯。”母亲应了一声。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主动脱下外套,并且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而其中的任何一个动作,都是我以前从未奢求的。这是她打算在我面前久坐至少半小时的信号。
震惊的同时,我又为自己的卑微深感可笑。
更诡异的是,率先开启话题的人竟然是她。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将宫崎家康的身份瞒了你十八年?”
她的主动令我微微松了口气,但我却想不出该怎样接下这句话。“是的”太乖顺,“嗯”太被动,短暂的挣扎后,我选择了沉默。
“因为不能让你主动找他。”母亲表情冷漠,缓缓道,“在一切问题得到妥善处理之前,你的身份不论是之于他还是之于我,都会带来一系列麻烦。”
意料之中的答案。
“妥善处理指的是什么?”我故作不解,实则步步紧逼,“现在阻止我们父女相认的障碍都消失了吗?那些问题又是什么呢?是他和正室夫人名正言顺生下的孩子都死了吗?”
母亲稍稍犹豫了一下,说,“你可以这么理解。”
一阵心寒涌上心头,我冷笑一声,“就宫崎家康大女儿的年龄来看,你是插足他人感情的第三者没错吧。你不觉得恶心吗?”
在我尖锐话语的刺激下,母亲的情绪终于出现了尚算激烈的反应。她轻轻扯了下嘴角,盯着我看了许久,才勉强作出完整的回答,“第一,我和宫崎家康认识在先,严格意义上说,九条纱希才是我们感情的插足者。第二,他和九条纱希的婚姻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第三,如果说恶心,”顿了顿,“那也是能让你富足成长的代价之一。”
——“你别忘了,要是没了我你连活都没法活。”
她曾经用这句话将斗志高昂的我全面击溃。现在,她再次向我重申物质的重要性,直击我内心深处无可辩驳的无能和懦弱。
明明厌恶当下的生活,却没有勇气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和价值。我只知道浑浑噩噩地虚度光阴,从未为了改变这种依附他人的生活做出丝毫努力。我甚至还为自己的家境感到庆幸,是物质给予了我大部分的自信,让我有别于那些终日为生活所窘迫的庶民。
为了这肤浅的虚荣心,我支付了太多的代价。我在薄情的母亲面前被体无完肤地冷嘲,自己明明占理却连头都抬不起来。
事到如今,我连自尊心都失去了。
我用尽全力支撑着自己的颈椎,才不至于像只落败的斗鸡那样垂头丧气。
“那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养着我又是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向宫崎家康索取金钱补偿吗?”
“不。”她垂下眼,坚定的语气并不像在骗我,“自从借助他的力量获取了现在的社会地位,我已经不再需要他了。没有他,我依旧可以过得很好。”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
母亲的脸色惨白如纸,她端起温热的咖啡喝了一口,语气却依旧平静,“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等着这一天吗?等着能名正言顺地回到宫崎家康身边,然后将他夫人的地位取而代之?
我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一阵阵抽紧,我想我的脸色绝不比她好看多少。
沉默了很久,我冷笑一声,“你真可怜。”
母亲闭上双眼,弯了弯嘴角,语气中是无尽的悲哀。
“这是他欠我的。”
我扪心自问:恨她吗?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但占据我内心更多的情感,与其说是是恨,倒不如说是怜悯。我在怜悯母亲,也在怜悯自己。
在她消失在门口前,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压抑在内心多年的问题。
“你对于我,究竟有没有过身为人母的感情?”
母亲的身影僵在原地,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回过头。她的神色平静如常,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想我一定不会选择生下你。”她面无表情,声音却在微微颤抖,“作为母亲……我很抱歉。”
在大门被合上的一瞬间,我酸涩不已的眼眶终于无法承载泪水的重量,倾闸的泪水瞬间湿透了脸颊,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我在装潢精致的公寓里失声痛哭。方才在与母亲的对峙中超负荷运转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我漫无目的地哭着,试图将这么多年的委屈一股脑发泄出来。我下意识拿出手机想找人倾诉,但却发现,没有人能理解我此刻的悲哀,就连我自己也不能体谅自己此刻的悲伤。
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漂亮却无用的傀儡罢了。
不知为何,此刻被我哭声所放大的,不是那些深入骨髓的恨意,而是那些一步步将憎恨加深的求而不得。我想起自己曾因父亲的意象所蒙受的种种委屈,我想起自己对母爱卑微的盼求总在一次次落空。我始终想不通,哪怕是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为什么就不能给予我那么一点点的关注呢?
现在我终于明白,自从我的生命降临于世,我们三人就已经站在了错误的起点上。
此后的所有交集,都是迫不得已。
2.
第三天,我比班里任何人都更早到校,尽管我的黑眼圈已经深到了遮瑕和粉底的三层叠加都无济于事的地步。
我打开属于自己的十八号储物柜,取出整齐码放的课本,默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高中的最后一个年头,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既然无法改变现实,我必须要学会为自己争取生存的砝码。
在重头过关考纲单词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猛地震动了一下。我解锁屏幕,是一条来自仁王雅治的文字消息。
「我们班主任又在例行高考动员了,真头疼啊。」
立海大高三的自习这么早吗?我有些惊讶,却并不打算回复。将手机收回口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迅速掠过。
我复又解锁屏幕,「怎么样,现在有志愿校了吗?」
他的回复来得很快,「噗哩,没有噢。」
「这样啊。」
「你呢?」
我愣了一下,尽管心下茫然,却还是出于当下直觉,十分真诚地回复道,「不清楚呢……大概想考远一点的国公立吧。」
「远一点的国公立?」
「呃,大概。」
「好巧,我正觉着北海道大学不错。」
北海道大学?
我托着腮沉思了片刻,手指在屏幕键盘上打出回复。
「唔……好像是不错。」
过了很久,仁王都没再回复我,怕是在自习课上被老师抓了包。想象着少年在众目睽睽中上交手机的画面,我弯了弯嘴角,将手机收了回去。
3.
整整一个上午,迹部都不曾出现。午休时间,我按捺不住好奇去学生会办公室看了一眼,不在。又去他所在的文科班教室看了一眼,谁料有人立马认出了我,满面笑容地上前对我说,迹部今天没来学校。
“新学期后迹部同学就很少来了呢,大概是在准备出国留学的事宜吧。”这么说着,那个主动找我搭话的女生又故作惊讶,“柏木同学不会不知道吧?”
若是换作以前的我,定会被她这番别有用心的对白激得恼羞成怒。然而现在,我只觉得她这股小女生的心机幼稚得可笑。
“是吗,我的确不知道呢。”
留下这句话,我微微笑了笑,转身离去。
放课后,我让麻吕先去学习塾占座,自己则去电车站附近的欧包店买二人份的晚餐。我和她在南门外的十字街口暂别,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我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那辆默默跟了我半天的银灰色宾利车。
我不动声色地与这辆全副武装的轿车僵持着,片刻过后,后座的车窗缓缓落下,窗后的宫崎家康微笑着对上我的视线。
“真言。”
我对他过分亲昵的称呼反感至极,表面上却还是牵动面部肌肉笑了起来。我没有与他撕破脸皮的打算,毕竟我还不至于傻到以卵击石。
“一起回家吃顿晚饭吧。”
我的脑海浮现出记忆中宫崎宅的模样,那片豪华却冰冷无生气的建筑群,与层次分明的夕阳糅合成压抑的色彩。背倚林海远离喧嚣的青灰色石质建筑,犹如一头头蛰伏在城市背面的庞大的兽。只是稍一恍惚,我又想起了曾与宫崎麻美发生的种种,那个漂亮的女孩儿就像被困在黄金国里的金丝雀,同时享受着最奢华的豢养和极有限的自由。
是宫崎家康害死了她。
“晚饭就不吃了吧。”我紧了紧拎着书包的手,微皱起眉,“不过如果您有话要对我说,可以麻烦把我送到附近的地铁站吗。”
宫崎家康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司机的驾驶位。后者立刻了然,下车为我打开了宫崎家康身侧的车门,并彬彬有礼地摆出邀我入座的姿势。
“谢谢。”
我轻轻吸了口气,弯腰坐进去。
后座出乎预料得宽敞,双腿几乎可以自由地伸展开,当然,我绝无可能在宫崎家康面前放松警惕,而是将腰杆挺得笔直,双腿也规矩地并膝坐好,眼睛则倔强地投向紧闭的车窗外。
音响里播放着悠扬的古典乐:贝多芬C大调第三号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迹部对瓦格纳的钟情情有可原,但耳畔宛如圣歌的优雅缓板令人着实难以和宫崎家康联系在一起。
“能将钢琴完全融合进乐团结构中,很巧妙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把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读心术?
宫崎家康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抛向镀膜车窗的背后。我俩各据一方,不约而同表现出对街景饶有兴致的模样。实际上,我的眼睛已经散得有些花了,当我努力将视线聚焦在某个行走在人行道上的红衣少女时,汽车却猛地加速,将她远远甩在身后。
宫崎家康没有强迫我与他对视,语气中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尖锐,“就算不是现在,你迟早也是要搬回家的。”
我意识到他已经受够了无聊的前戏,强行直切正题。尽管我全无针锋相对的底气,他的直白倒也让我松了口气,总好过绞尽脑汁构思那些尴尬又牵强的铺垫。
见我沉默不语,他又说,“你是我的女儿,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按常理来说,成为财阀之后,步入上流社会,无需为柴米油盐的世俗日常发愁,这不该是一件幸福的事吗?顺从是理所应当,反抗才是不合逻辑。
“我没有想改变。”我耸了耸肩,“我总该有个父亲,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再说,成为你的女儿可是一般人羡慕不来的福分。”
“哦?”我的服软似乎很是受用,他的语气也缓了下来,“当然,在你成年之前,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决定。”
“这算是补偿吗?”我感到好笑。
仿佛没听出我话中的嘲讽,宫崎家康继续说,“你若是一时不适应,继续住在现在的公寓也无妨。”他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我并没有犹豫,十分坦荡地收下了。
只是在这片刻,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用指腹摩擦着表面钢印凸起的数字,曼声道,“我妈妈呢,她也回来了吗?”
“桐生?”他多看了我两眼,然后不慌不忙地说,“你知道的,她不会回来了。”
“可是……”
“嗯?”
宫崎家康静静地看着我,一时间,我的心头涌上万语千言,最终还是化为一声风一样的叹息。
“算了,没什么。”
4.
待我下车后,一通电话打进宫崎家康的私人号码。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心中已然明了一切。
“夫人已经被接走了。”
“哦?忍足凛子来过了吗?”
“是。”
“我知道了。”
他简短地应了一声,收起手机。他降下一半车窗,有一半街景便被镀上了苦茶色的滤镜。井然有序的车流后,是巨剑般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一辆电车从高架桥上飞驰而过,霓虹便在它的车身上形成一条绚丽的光带,在沉重的灰噩色天幕下,宛如一颗流星的奇迹。
不知何时,天空降下了蒙蒙细雨,落在车流间交错的车灯前,像是躺在织布机上的密密金线。
“四月份都要过去了,气温还是不见暖啊。”
明明只是一句漫不经心的自言自语,因交通拥堵而暂时得闲的司机先生却接话了。
“大概是倒春寒吧。”
宫崎家康一愣,笑了出来。
“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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