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在和我开玩笑?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然而,短短十秒钟我便否决了这一假设,并且相信了宫崎家康这句话的真实性。他不是闲人,我也不配做他取乐的对象。
这一刻,我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的身体抽空了。引力将我拉扯在原地,我却无法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实感,我散成奇妙的粒子流进短暂的时光的罅隙中。我的视线在聚焦中模糊,又在模糊中聚焦,而以最小时间单位计量的模糊中,我仿佛看见了一条可以以帧数定位的时间轴。沿着一个不断上升的运动轨迹,那条时间轴越来越短、越来越细,最后成为了某个整体的一部分。像是在无限的空间中整齐摆放的同一型号的书架上放满了同一货号的书,是令人绝望的无尽的重复。
“真言?”
像是从深层梦境里醒来的盗梦师,亦真亦假的感知遽然退去,聚焦在三维空间的视线落在宫崎家康的脸上。那张在气质和保养的相互作用下和年龄完全不符的面孔,在我主观意识的扭曲下竟显得莫名眼熟。我知道,这种熟悉不是来自于真实可靠的记忆,因为人的记忆不会提早于三岁以前,而我却仿佛以襁褓中婴儿的视角细细端详了这张脸。他在俯视着我,脸上没有皱纹,眼里还有逆龄的奕奕光彩。
半梦半醒间,我走出了宴会厅。我像是进入了电梯,又像是没有。我像是摁下了顶层的按钮,又像是没有。
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甚至无暇分析自己该是怎样的心情。电梯伴随着一声铃音停下,我像是清醒了,又像是没有。
然后我向着空中花园的方向走去。
2.
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我试图理性地分析一下当前的状况。虽然这片空间还有两三个人与我共享,但大家各自靠在最边缘的栏杆上吹着风,互不打扰。
这座空中花园处在酒店顶楼的位置,四面用特制的高安全系数玻璃围起,并制成高度足够安全却并不压抑的观景栏杆。
头脑清醒了过来,皱起眉思考的时候,视线便穿过玻璃,落在了东京光怪陆离的夜景中的某个点上。
最首先也是最无可避免地,我想起了宫崎家的两姐妹,她们先后教会了尚未成年的我何为死亡。也正是她们的死,构成了我与宫崎家康的唯一联系。我已经想不起她们的脸了,在我脑海中只有两个不切真实的轮廓,像是在水里逐渐洇开的墨。
然而讽刺的是,当我看见自己模糊在玻璃背后的东京夜景中的脸,我竟逐渐将她们的五官勾画完全。与她们的种种交集走马灯似的回放,我的记忆像是被胶卷里剪下的一段段胶片粘贴拼出的,先后没有逻辑联系,只是这么突兀地并列着。
再然后,我想起了我的母亲,那个和宫崎家□□下了我的女人。
她在宫崎家康的生命中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我突然感觉有些恨,因为现在我明白自己又多了一重私生女的身份,这令我作呕。宫崎家康肯定也是不希望我存在的,之所以时隔十八年才承认了我的身份,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的两个女儿先后死亡,迫于无奈而为之。
那我的母亲呢?那个没有骨气的女人,被男人弃置了这么多年还心甘情愿做一条狗吗?想起她面对我时的冷漠和拒绝,我恨恨地想,那现在带我来这儿又是为了什么呢?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最后,我想到了曾经在迹部身边做过的梦。梦里的我就像现在这样攀援着高楼顶层的栏杆向下看去,马路两侧的行道灯以不合常理的频率疯狂闪烁,来往的车流也用他们大开的前车灯汇集成几条流动的光带。我正努力将自己的身子探出去。
然而当我转过头的时候,那个突然站在我身边的人并不是我的母亲。
“真言。”
他轻声唤我,声音支离破碎地散在高空的风里。
只一个称呼,我便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他穿着刚才见面时的那身西装,微卷的黑发被风吹乱,眼镜也被他摘了下来,那双细长的眼中透露出的尖锐目光便再无所保留。
他一把将我从栏杆上拦腰抱下,在他开口质问我之前,我先开了口,“西四辻?堂哥?”
他像是没听出我别有意味的断句,只平淡地应了一声,然后说,“我联系过迹部了,他正在赶过来。我在楼下给你开了间房间,先带你过去。”
我没有抵抗,因为没有必要。我跟着西四辻修司穿过露台,电梯仍停留在他来时的模样,无需等待便打开了门。他摁下某个数字,然后转过头看我。
我没有躲闪他的目光,而是选择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到底是谁?”
电梯停了下来,却并不是西四辻方才摁下的楼层。一对金发男女走了进来,将站在电梯对角位置的我们分隔开。
“十九年前,我叫宫崎修司。”
电梯里的两位陌生人似乎听不懂我们的语言,而是继续着他们自己的交谈。电梯走得很快,门再一次打开时,已经到达了我正要去往的楼层。
“然而现在,你却变成了宫崎真言。”
留下了这话,西四辻修司冲我摆手作别。电梯门迅速合上,魔术橡皮般将他的身影无痕擦去。
3.
根据房卡上的信息找到了西四辻为我开的房间,我坦然地走进去。两扇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落地窗并没有拉上窗帘,窗外斑斓的灯光在室内泼上了一层迷蒙的油彩。
我没有开灯,直接在窗边的茶几旁坐下。椅子很宽,我完全可以将脚踩在坐垫上,将整个身子蜷缩起来。像来到东京后的许多个夜晚那样,坐在高楼上,独自一人俯瞰这座国际都市的小切面。像是一粒伏在海洋馆景观玻璃上的尘埃,渺小且无声息。
在良好的隔音环境下,我想起了许多往事。
胆大、莽撞、无法无天,这些特质都是上了国中后的我才拥有的,或者说,是在遇到铃木直子后,我才开发出了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另一面的自我。
直到国小毕业前,我都受累于自己心中难以言喻的自卑,不常与人相处,寡言而孤僻。
这份自卑,来源于我的家庭。因为我没有父亲,也得不到母亲的关怀。在同龄人可以任性地在爸爸妈妈面前撒娇耍横时,我却只能在空荡荡的家中与保姆相顾沉默。
“柏木真言没有爸爸。”
当年那个调皮的男孩或许只是童言无忌,或许长大后的他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会脸红赦然。但不论如何,他这番带头起哄的行为对年幼的我造成了太大的伤害。在这群孩子们天真直白的嘲笑声中,我终于明白,没有父亲这件事情,不仅可怜,还很可笑。
他们刺耳的笑声犹如梦魇一般纠缠了我整整四年,若说这四年中有什么是值得我怀念的,大概就是每天早上都会雷打不动出现在我抽屉里的一瓶热牛奶。
卒业式前夜,我终于耐不住好奇,留下了一张纸条在抽屉里。
我想知道,在我孤立无援的世界中,是谁在一直默默地为我供给这一星半点的温暖。
第二天,我在抽屉里发现了三瓶热牛奶和一张卡片,上面画了一个由三条弧线构成的简笔画笑脸。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抽屉里再也没有热牛奶的出现。我时常会想起那些模糊在记忆中的清晨,若说在那被孤立和寂寞侵蚀的噩梦中,唯一支持我睁开双眼迎接翌日朝阳的,大概就是牛奶瓶上那温暖如一的温度了吧。
再然后,我遇到了铃木直子。
再后来,是藤井秀一。
尽管他们带给我的记忆并不全是美好的,但正因他们的出现,继悲哀的童年之后,我的青春不至于沦丧为一片死寂,至少也被赋予了些许应有的色彩。
你看,如果宫崎家康,这个自称我父亲的男人没有出现,我的生活还是能勉强维持在原有正轨上的。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呢?父亲什么的,我明明已经不需要了啊。
这个概念在过去的十八年内带给我的都是伤害,我一直想,如果我的父亲尚存于世,哪怕我们素昧蒙面,我都能坦然地说,我恨他,这辈子都会一直恨他。
然而,就父亲这个意象和宫崎家康划上了等号这一点,对我而言实在太难接受了。
门被打开了,我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出现在眼前的迹部景吾。他只穿了一件衬衫,外套被随意地抓在手上。他的额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也没来得及打理。我见他微微喘着气,将外套扔在沙发上,走向我。
他在茶几另一头的椅子上坐下,半张脸被窗外的夜景打亮,半张脸熄灭在房间的黑暗中。我静静地看着他,伸手为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他的喉结微微动了动,然后猛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怔了怔,然后扯出一个笑容,“我没事。”生怕他不信,我还特地补充了一句,“真的。”
迹部没有说话,只是紧了紧抓着我的手,垂下双眼。我看着他的睫毛在眼下映下一圈弧形的阴影,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我慢声说,“如果你知道我的父亲是宫崎家康,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尽管这么说,我却并不怪他。
为了我,迹部已经做了太多违背他本性的事情。我是个自私自利的麻烦鬼,这个被冠以迹部姓氏的男人却在我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他为我改变了太多,我却无以为报。
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抱歉。”
从他抬起的眼中,有太多的无能为力和自责自疚,无论哪种情绪,都不应属于迹部景吾。
这一个眼神,让我难过得想哭。
尽管我知道,正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宫崎家康的女儿,他才会对我倍加关注。他接近我的动机或许并不单纯,但我知道,他不曾加害于我,甚至,他喜欢我。
我何德何能。
我抽回手,放在自己冰凉的膝盖上。我转过头去看窗外跳跃在重重高楼大厦上的炫目灯光,像是在这座城市冰凉的眼眶中粼粼闪烁的泪花。
“太荒诞了啊。”我喃喃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这也算是中了头彩吧。”
迹部将视线投向与我相反的方向,沉默不语地注视着屋内的影影绰绰。
我又想起了那个出现在我幻想中的诡异空间,那个由无限的重复无尽复制粘贴而成的空间。我曾经在某部电影中见过,某个男人在这片被称作五维空间的维度里向身处三维世界的女儿传递讯息。他将信息藏在颤动的时钟指针里,藏在空气中飞扬的尘埃里。
如果此刻在陌生的维度中也有人在默默注视着我,请告诉我,我该去往何方,又该怎么做。
我们在静默中对坐了很久。
我说,“我想见一见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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