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也曾对母亲抱有期待。
国小一个人去食堂吃饭或是坐在天台上啃面包的时候,我总会幻想母亲亲手做的便当的味道。稍长大一些,我便将她想象成《东京物语》中母亲的形象,不主动联系却温柔且隐忍,事事为儿女着想。再后来,我已不再妄图母亲的一分钟陪伴甚至是一句关怀,但我仍在心底坚信,她好歹会在心中记住自己是一个母亲的事实。
只可惜,她连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我。
我以前从未想过,当那份出于本能的对母爱的向往彻底死去后,我将对这个女人抱以怎样的感情。
她究竟为什么要如此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令我狼狈不已,甚至感到莫名的恐惧。
和她面对面地坐着,我在桌下握紧了双拳,脊背挺得笔直。我不得不用强势的姿态掩藏自己内心的胆怯,我是真的很害怕,真的怕。
侍者将餐盘端上餐桌,随后彬彬有礼地离开。我看了眼餐盘,不禁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我对海鲜过敏。”
女人并没有为自己点餐,而是始终盯着手里的手机,并保持着平均一刻钟一次的频率接听电话。听见我的声音,她终于舍得抬起视线,将MENU推给我,“那你自己点吧。”
“不用了。”
似乎未曾料想我会回答得如此干脆,她微微一怔。
“随便你。”过了足足半分钟,她又随口问,“你今年也要高三了吧。”
“是的。”
“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
“有心仪的学校么?”
“没有。”
“没有?”
见她仍面无表情,我有些嚣张地笑起来,“假如我根本不想念大学呢?”
她瞥了我一眼,漆黑眼妆中央的双眼沉静无波。
“也可以。”
“哈……也可以。”我差点笑出声,讽刺地斜眼瞅着她,毫不掩饰语气中尖锐的情绪,“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就不想读书了,你会给我办辍学吗?就像上次我被学校劝退那样,你只要云淡风轻地把事情摆平了就行。”
“这就是你的价值观?”
“怎么,觉得丢人了?没关系,反正我是你生的又不是你教的。”
女人微微蹙眉,“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那你不妨说说看,我应该怎样对你说话?”
正巧这时,我包里的手机迅速震动了起来。我如获大赦般从这场对峙中抽身而退,翻出手机看了一眼,是麻吕发来的一条Line消息。我点开图片等待网络加载,顺手将手机放在桌边。
我深吸口气,正打算说些什么,就见两人一前一后地从走道尽头走来,在经过我所在的卡座时带起一阵风,在空气中晕开爱马仕大地的稳重气息。
我下意识转身望了一眼,其中身高较高的那人竟是身着一袭搭配了佩斯利扣的深蓝西装的迹部。他在我斜后方不远处的卡座里坐下,像是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但是很快就将目光移了开去。
我猛然惊觉,此刻我眼前还坐着我的母亲,我下意识感到慌乱,竟没来由地想从这间同时存在着母亲和迹部的餐厅里溜走。这么想着,我已经一手抓住了自己扔在沙发另一侧的制服外套。
对面的女人沉默了片刻,终于冷冷地开口,“我并不指望也不希望你能用对待一位母亲的态度对待我,但我并不是你的敌人。”
“不指望也并不希望?”抓着制服的左手五指没来由地向内收紧,我缓缓地笑起来,“你大可放心,其实我从未打心底觉得自己有个母亲。敌人?当然也算不上,你只是习惯了我以前在电话里畏畏缩缩喊你妈妈的模样了,需要我现在装出那副姿态给你看吗?让你体会一下所谓恃强凌弱的优越感?”
她端起高脚杯轻抿一口巴黎之花,表情依旧端庄精致。
“也罢,我们也不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浪费时间了。这次专门叫你出来,是有要事和你商量的。”
“要事?”
“你父亲那边临时出了些情况,需要你赶紧过去一趟。”
我因警惕而皱起的眉忽地松开,微张的嘴差点便要咧开一个滑稽的笑容。我讥讽地瞅着她,“又是他?让我想想,自从我转学后你压根没和我联系过几次,却几乎次次都要提起这个家伙。你是觉得自己一个人还不够令人扫兴么?”
一向自持冷漠的女人终于暴露了自己情绪,声音也沉下半分,“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态度?过去这十七年里我已经当这个男人被车撞死了,躺在地底下了。不好意思,我没有什么父亲。”
“也许我刚才的措辞有误。准确地说这并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你凭什么?”
“柏木真言!”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女人闭了闭眼,轻轻吸了口气,稍稍放软语气,“很多事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你的父亲也好,我也好,都有说不出口的苦衷,你不要这么固执。”
“我对你们苦大仇深的过去没兴趣。”
“相信我,你的父亲不会让你失望的。”
“怎么,你现在是连ATM机的角色都不想扮演了?”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她重重搁下酒杯,漂亮的眼微微虚起,“没错,这十几年来我是没照顾过你关心过你,可你别忘了,要是没了我你连活都没法活。”
一听这话,我的脸色忽地苍白如纸。
终于,她还是将这句话说出来了。
没错,我可以抱怨她的自私冷漠,却唯独无法否定她在这十几年内给我提供的优厚的物质条件。也正是这份物质生活的优越性,才构筑了我人格元素中的三分傲气。
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和直子的一场对话,在我衣柜里翻看衣服领口后标的她老神在在地对我感叹,“人类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一直被后天改造论洗脑的我对此相当不以为然,并义正言辞地告诉她,这是扯淡。
“不,这是个欧美大明星说的。”
“谁?”
“约翰·菲兹杰拉德·肯尼迪。”
原谅那时的我除了对向来以没文化著称的直子能记得如此拗口的人名感到惊讶之外,对这句话本身全无半点感悟。可是后来,当我一次次为别人和睦的家庭感到自卑和感伤时,总会没来由地想起肯尼迪的这句话。
谈钱未免俗气,但这却是母亲置我于死地的最佳利器。我绝没有骨气对她递来的金钱不屑一顾,至少在我无法独立生存的现阶段,我必须依赖着她的物质施舍过活。
只是我从未想过,她竟真能将这么难听的话说出口。
我僵硬地咧了咧嘴角,“怎么,你在我身上花过的钱就是让我去见父亲的报酬?”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让这件事闹得这么难看。”她冷静地看着我,“不管怎么说,你只是去见你的父亲而已。”
“你之所以到现在都还瞒着我父亲的姓名和身份,估计是料定了若我提前知道的话一定不会去见他,对吧。”见她不语,我更是心寒,“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是为了什么非要一次次把我推上这个风口浪尖。就算我去见他,你又能得到什么。”
“这些都不是你该管的。”
这不是我该管的……我只是去见我的父亲……够了,真他妈让人受够了。我真恨自己的无能,恨一直对打工赚钱不屑一顾的自己对这个女人恶心到极点的物质依赖。我根本不是她的女儿,不过是她养在水晶笼子里的金丝雀。看上去高贵体面得很,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我感到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耳内连绵不绝的蜂鸣也盖过了那首激昂的小提琴曲。我再次抓紧了手边的那件制服,几乎就要狼狈地落荒而逃。
“柏木真言。”
我一愣,手腕随即传来对方炽烈的体温。我连忙回过头去,幸好,不是幻听,眼前的人真的是迹部。他先是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随后将视线转向我的母亲,微微鞠躬致意,然后二话不说将我从卡座里拉了出来。
2.
傍晚时分,泽野清彦驱车去了六本木的酒吧区。对于课业繁重的医学生而言,忙里偷闲是项难度系数挺高的技术活,而他却在大学时期就练就了在恋爱之余还有闲工夫和狐朋狗友去酒吧找消遣的功力。
不过,他的消遣范围仅限于酒精和尼古丁,从不包括一//夜//情的领域。所以泽野从不介意酒吧的环境,时间地点皆可随着约会对象的改变而转移。
蓝蛙酒吧是六本木街区挺有名的清吧,顾客多半是结束了一天繁忙工作的白领和金发碧眼的欧美人。泽野在吧台边的高脚凳入座,叫了一杯曼哈顿鸡尾酒,然后盯着墙壁上那副毕加索风格的立体主义抽象画发呆,对美术毫无研究的他甚至怀疑这幅画也许就是毕加索某副画作的高仿品。
所以,当姗姗来迟的西四辻修司在泽野身边落座时,他几乎立刻抛出了这个令他好奇无比的问题。
“不是每个喜欢用强烈色彩和立体结构的画家都是毕加索。”西四辻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无奈地说,“这是莱热的作品。”
泽野倒很诚实,“没听说过这个人。”
“很正常。他的艺术很随性也很直接,但他的影响力远远不及毕加索。”
“真是奇怪,你个学金融的家伙怎么会对美术这么有研究。”
“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这个当年的早稻田医学院高材生不也抱着个吉他去街边卖艺了么?”任泽野故作凶狠地打来一拳,西四辻挑眉一笑,转头对酒保说,“一杯玛格丽特。”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居然没有点血玛丽。”
“偶尔也要换换口味。”
“以前我一直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会对血玛丽情有独钟。”泽野有些好笑,“有当年的玛丽一世屠杀新教徒才有了今天的血玛丽,口味这么冲的酒实在不适合你这种长得文质彬彬的小白脸。”
“小白脸?”
“不要介意,我知道你在内心深处藏了一个血玛丽。”
“我吗?”
西四辻似是微微一愣,随即缓缓笑开,儒雅的笑容在蓝紫色的光线下显得暧昧又危险。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听说过玛格丽特酒的由来么?”
“说说看?”
“这墨西哥风情的玛格丽特酒是调酒师为了纪念自己在墨西哥相识的已故恋人而调制的,柠檬和细盐,他用这一酸一咸的味道来表达自己心底的凄凉和痛苦。”
“所以,那个调酒师的恋人其实叫玛格丽特?”
“没错。”
泽野摇晃着自己杯里的曼哈顿,苦笑一声,“真是有够俗气的。”
“爱情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有自己体味过的才叫浪漫。”
“真他妈操蛋。”咒骂一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西四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两眼,自作主张地又为他叫了一杯马丁尼。正巧这时,他的玛格丽特也被端上了桌。
“最近如何,一切都顺利吗?”
“顺利?呵,你说呢。”
“和教授闹得不愉快了?”
“西四辻修司,你少给我装傻啊。”
“好。”西四辻忍俊不禁,“说吧,你和明美最近进展得怎么样了,复合得顺利么?”
“别提了,你也知道是复合,根本找不回以前的感觉。”泽野烦躁地抢过友人的酒,二话不说就往嘴里灌,“分手算了,这种半吊子的恋爱真是滑稽得要死。”
“你也就只有说说的骨气了,也不知道是谁,等了一个杳无音讯的女人整整三年……准确地说似乎还不止?”
“你是想让自己的小白脸破相吗?”
闻言,西四辻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几眼,将自己的酒杯劈手夺回来,推给他那杯刚刚上桌的马丁尼。
“不过,修司,明美是真的变了。”泽野终于收起玩笑的表情,叹了口气,“她父母的事对她的影响太大了。”
“情有可原。她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她父亲的死是个阴谋。”
“就算是阴谋又怎样?这件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明美她现在的生活也稳定了下来,又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你觉得明美应该忘记她父母的事,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当然。”
“你毕竟没有经历过她的痛苦,不是什么事都可以被云淡风轻地翻篇的。”
“没错,她父亲是宫崎财阀的替死鬼。可这件事不翻篇又能怎样?难道她还能把宫崎财阀打垮?”
西四辻脸色微变,“你是说,她已经开始动作了?”
泽野亦脸色一变,他张了张口,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继续闷声喝酒。
“抱歉,修司……有些事不是我不想对你说,是不能对你说。我不想让你也被牵连进去。”
西四辻虚起眼,迅速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
“我知道了。”
西四辻一向是个进退得当的聪明人,泽野话已至此,他便自然而然地跳过了这个过于沉重的话题,不再多言。他端起那杯没怎么动过的玛格丽特,注视着那副在不久前才被泽野研究了好几个来回的莱热的画作,忽然发觉那两只奇形怪状的眼睛就如罗夏测试中那些诡异的墨点一般。
“修司。”
“嗯?”
“其实我真的很佩服你。”
“又怎么了?”
“人们都说爱情至毒,可对你而言也毫无毒性。为什么你总能保持绝对冷静?难道你们学金融的都这样?”
“……什么叫‘我们学金融的’,为什么你对我的专业意见这么大?”
“我知道,你和明美在一起念高中的时候,她追过你……她当初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你?”
西四辻一愣,回过头,发现他面前的酒杯果然已经空了。“你喝醉了。”
泽野没理他,自顾自地在冰凉的吧台上趴下,“如果我也能像你这么冷静的话,现在也不至于这么狼狈了。”
“清彦?”
“……清彦?泽野清彦?”
“你这小子……醒醒。”
任他推搡了半天,泽野依旧趴在原处岿然不动,西四辻不由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他先拿出钱包为酒水付了帐,这才扶起那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家伙,打算开车送他回家,却又因忽然想起了什么站住脚。
“对了,你上次跟我说你搬家了,你现在住在哪里?”
“……”
“真是……”
无奈之下,西四辻只得从他的口袋中摸出手机,拨通了某个号码。和对面的人交代了几句后,西四辻又重新架着他在原处坐下,自己翻出平板电脑浏览滚动刷新的即时新闻。
半小时后,浅川匆匆小跑进蓝蛙酒吧。她先是没好气地白了昏睡的泽野好几眼,又仔细地检查吧台上的酒杯数量。
“他喝了多少?”
西四辻端起自己的空酒杯,“除了这杯玛格丽特,其他都是他的战果……不,准确地说,就连我的这杯都有一半是他消灭的。”
浅川不由狠狠推了一把泽野的脑袋,接连叹了三口气后,她任命地试图架起不省人事的泽野送他回家。西四辻眼疾手快地将泽野接了过去,“我开你的车把他送回去吧。”
“你没开车来么?”
“我的车在附近的地下停车场。”
“那……”
“没事,我明天不用赶早,坐电车也可以。”
最后,浅川还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西四辻微微一笑,将泽野扶起,领着他踉跄的脚步走出酒吧。他们沿着和街区同名的六本木街走出十字路口,将东京都难得的寂静抛在身后,踏入五光十色的霓虹和震耳欲聋的鼓点声中。
在等红绿灯时,西四辻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抱歉。”
“……为什么?”
西四辻却没有回答,又是无声地一笑,将浅川的疑问尽数堵了回去。
“对了,其实我有一些话想对清彦说,只可惜他没来得及听就醉过去了。”
“什么话?”
“他最后喝了两杯马丁尼,正巧马丁尼也是丘吉尔最爱的酒。”
“意料之中,烈性的马丁尼的确符合丘吉尔的个性。”
“丘吉尔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非常适合清彦现在的心境。”西四辻将目光转向街对面闪烁不止的红色灯盏,沉声道,“他说,‘不成熟的爱情,是因为需要才爱;成熟的爱情,是因为爱才需要’。”
话音落下,绿灯忽地亮起。西四辻没有在原地多做停留,领先愣怔着的浅川迈开了步伐。他走得很快,并没有留给自己任何时间告诉她,其实玛格丽特的调制者狄腊萨不光是为了借助柠檬和细盐的口味排遣痛苦,更是为了表达对旧日时光的追思。
但是,有些话,比起说出口,还是没于唇齿掩于岁月比较好。
3.
与此同时,我和迹部刚走出银座的威尼西餐厅。我仍傻傻地保持着单手拎住制服外套的姿势杵在原地,看着眼前车水马龙的盛况,只觉得一切都恍然如梦。
我和迹部都没有打破这份微妙的沉默,任人声和车笛交割空气。
过了足足半分钟,我才找回自己游离于天外的意识,想起麻吕发给我的那条聊天消息。兴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得到我的回复,她又追加了一条文字讯息:
『不得了了!我刚才经过新宿的TI&CO珠宝店,你猜我看见谁了!』
我点开那张图片。看来麻吕的手机像素不是一般的高,隔着老远的距离和一层玻璃竟然还能将那两人拍得如此清晰。画面中央是一对在珠宝柜台前站着的男女,若不是他俩过分亲昵的姿势,我几乎就要将这两人认成一对父女。
那中年男人穿得严谨而保守,揽着一个红衣女子的肩,准确的说,那是一名正处于少女和女子年龄交界的女性。她侧过头,似乎是想同男人拉开距离,涂着鲜艳唇彩的下唇被牙紧紧咬着,像是不耐的模样。
震惊之余,我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迹部,任嘴唇哆嗦了半天却死活说不出一句话。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个女的……是宫崎麻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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