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忽然想起,宫崎麻美曾在欧胡岛的酒吧内对我说过一番相当无厘头的话。兴许是因为我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她猎奇的爱情观上,故自然而然地便忽略了那场对话的细枝末节。
——“老实说,我喜欢的并不是迹部景吾这个人,我只是喜欢最好的。现在我父亲为了后继有人,竟然打算把我嫁给一个比我大将近二十岁的男人,这种事我绝对不允许。”
对上我欲言又止的表情,迹部扬起眉,“怎么?”
我犹豫再三,还是咽了咽口水,将手机向他递了过去。没想到,他只匆匆瞥了一眼那张照片便将目光转了回去,半点惊讶的神色也无。
“原来你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怎么会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是宫崎商社旗下物流公司的经理,跟了宫崎家康很多年,也是他亲定的女婿。”
我一惊,下意识又向迹部瞅了好几眼。饶是迹部都被我诡异的目光看得有些烦躁,微微皱起眉,“你想到哪里去了。宫崎家□□的都是女儿,为了后继有人只得找个婿养子。当初他想让我娶了他的小女儿,是因为宫崎真希还在世。现在大女儿去世了,再让我娶了宫崎麻美,他是想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迹部财阀吞并么?”
“有这个必要么?宫崎家族难道只有宫崎家康这一支血脉了?”
迹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宫崎家康没有兄弟。”
我正打算说些什么,迹部却忽然在我眼前抛接了一番车钥匙。那枚三叉戟LOGO在我的眼前迅速闪动了两下,最终稳稳地落在他的手心里。
“你要回家么?”
我下意识摇摇头,“现在还……”
“正好,校庆还没结束。”迹部看了眼手表,“派对还有两个小时,你去么?”
“去。”
迹部扬了扬下颚,转身朝着某个方向迈开了步子。我下意识一步上前捉住他拎着车钥匙的手,“等等,你不会是要开车去吧?”
“怎么?”
“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样啊……”我几乎要崩溃了,“未满十八岁你们哪来的驾照?难道不怕被抓起来吗?”
“本大爷已经有驾照了。”
“怎么可能……”
“美国的。”
我拼命隐忍着掐死他的冲动,狠狠一咬牙,甩开前一刻还握着他手腕的手。迹部玩味地笑了一声,趁我微一愣神的空档重新将我的手拉了回去,然后拽着我大步走向附近商场的地下车库。
“……喂!”
“害羞了?”
“什,什么啊!”
2.
冰帝的校庆每五年举办一次,对这样一所教学模式相当西化的贵族学校而言,校庆的形式也是新颖且多元的。校庆活动从上午十点持续到夜里十点,分文艺节目表演、校友讲座和主题派对三个模块。
今年的策划人将派对地点选在了露天泳池附近,还特地在泳池底部装了许多彩灯。灯光全开的泳池金光灿烂,和周围的灯光一同将派对现场映得亮如白昼。搭建在泳池中央的浮台上,是几位携着乐器的乐手,此刻正演奏着悠扬的三拍子华尔兹《Yumeji’s theme》。
兴许是流连在空气中的乐声和香水味太过缱绻暧昧,就连宾客往来的步伐都带了些微舞步的韵味。眼前的一切就如王家卫电影画面的重现,破碎且意识流,宛如一场廊桥遗梦。
我心虚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制服,哀叹一声,“我在命里就是和这些正式场合犯冲吧。”
“你没有准备礼服?”
“我之前压根没打算参加什么派对。”
迹部有一项与生俱来的特殊技能,那就是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他都能令自己最快成为人群中万众瞩目的焦点。对此我能找到的唯一解释只有——气场——犹如Mathias Lauridsen般兼具了王者的气度和王子的俊美。
由于他迹部财阀继承者的身份,前来同他搭话的人不在少数,这也是我早就见识过的阵仗。见他一时半会也脱不了身,我索性去餐点区取了一小碟提拉米苏,边吃边等。只是方碟中的糕点还没消灭一半,泳池边上那个一身深蓝西装的少年已经放下酒杯朝我走了过来。
“这么快?”我有些惊讶。
“怎么,你还想再等本大爷一会儿?”
我愤愤地斜他一眼,懒得再多嘴。
“提拉米苏?大晚上吃这个你也不怕继续胖下去。”
“……你肯定不知道提拉米苏的真正含意。”
“是什么?”
能问倒迹部的问题可是百年难遇,我忙抓紧机会卖弄起来,“tiramisu的直译是——带我走。”
闻言,迹部顿时眉毛一扬,二话不说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挣开他的手,却不料被抓得更紧。
“刚才不都拉过了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刚才是刚才……你怎么又来这套!”
“你个不华丽的女人不会是又害羞了吧?”
听见这话,我顿时收敛了表情,在他的视线死角没好气地咧了咧嘴。再转过头时,已经换上了一副有悖常态的微笑,“这里太无聊了,不如我们去其他地方走走?”
他盯住我看了几秒,嫌弃地哼了一声,“这表情真是做作。”
我隐忍着破功的冲动,任他牵着向远离泳池的方向走去。在走出小花园的当口,他忽然对我说,“在这等一下。”
虽然疑惑,但我却什么都没问,按他所说的那样在原地抱着双臂等了起来。没过多久,他便从花园的另一头走了回来,我却赶在他开口说话前主动拉住了他的右手。
在接触到彼此的体温时,我感到迹部的身体明显僵硬了片刻。尽管当我转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迅速换回了那副不可一世的神色。
如愿以偿地捕捉了他狼狈的反应,我毫不留情地笑出声,“迹部啊迹部,原来你也会害羞啊。”
“害羞?你在说本大爷?”
“别装了,看你刚才那个紧张劲儿。”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迹部啊迹部,你也会害——羞——啊——!”
“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行了,这又没什么。”我转过头,扯着他踏出小花园,“我知道你还会害羞,最起码能感受到你还是个正常人。这样挺好的。”
我话音方落,他便没有再说话。
3.
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晚风仍捎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舞曲声被风吹散在身后,消弭在夹道种植的行道树的哔剥声里。贯穿了校园坡道的两侧,是犹如银河般一齐闪烁的莹白色灯盏,在黑暗中首尾联结形成了两条笔直的通路。
我想迹部一定极不习惯像这样被动地被人引着向某个未知的方向走,但他却并未挣开我,只是静静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可以听见他脚下皮鞋摩擦水泥地面的声响,还有他身上好闻的大地香。
终于,我走得有些累了,脚下的皮鞋是我前不久新买的,穿起来还有些硌脚。正好我们已走过了校园正中央的音乐喷泉,我便带着迹部沿东边的小径穿过小树林,来到了学校东北角的运动场。
标准400米田径场地外的阶梯式观众席空无一人,我便拉着迹部在第四层最中间的位置上坐下,同时也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他的手。
我正打算弯腰查看被皮鞋磨破的脚后跟,迹部就向我扔来了什么东西。我手忙脚乱地接下一看,“……这是什么?”
“这不是你们女生最喜欢玩的么。”
闻言,我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手里那几根细长的东西,半天才反应过来,“莫非是……线香花火?”迹部的默认令我不由露出惊慌的表情,“……其实我真的很少看那些三流偶像剧的。”
迹部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爱说废话的毛病?”
我吐吐舌,不再作声。
接过迹部递来的S.T.Dupot,我研究了半天手里那个精致且沉重的方形物,硬是没找出它正确的使用方法,尴尬的拿握姿势便不免显得有些笨拙。
“啧。”迹部好笑地接了过去,三两下掀开翻盖打起一簇跳跃的火苗,“把引子靠过来。”
火苗一舔舐细长的烟花棒,莹白掺杂金黄的火星便向四周倏忽迸溅开,绽开一枚明丽的花朵。我先是有些害怕地向前拼命伸长手臂,以免让星子溅在自己的身上,但顶着迹部似笑非笑的目光,我又不由头皮一阵发麻,将滑稽的姿势稍稍收敛了一些。
他没有为自己的烟花棒点火,只是习惯性地翘着腿,十指松松地扣起搭在翘起的膝头上。他静静地注视着在我手中绽放的花火,宝石般美丽的瞳孔中亮起两方高光。
一支花火很快燃尽,他直接将打火机扔给我,“自己来。”
我有些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却还是乖乖地将打火机接了下来,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有些笨拙地又点燃了一根烟花棒。
火星溅出的刹那,在空气中震出通电般的呲拉声响。此刻,我早已没了半点胆怯的情绪,甚至晃着手臂将烟花棒旋转出流星般的光效。
说真的,若不是肩头传来与迹部相触的触感,我兴许会将这一切误认为一场梦。
其实,我从未指望他能扮演一个正常的男朋友的角色,毕竟所谓男友的一切特性都与他完全不相容。这个少年天生就是该坐在□□里听早应被古人带上天堂的阳春白雪,在大英博物馆或是卢浮宫里看那些因氧化而微地失真的美术作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任何一个普通的男孩一样陪女友坐在因空旷而显出三分浪漫来的体育场里,安安静静地等待一支线香花火燃尽的时间。
我曾抱怨过他的高姿态和不近人情,更对他抱以过卑劣的疑心。可是我从未想过,他竟真的愿为我的抱怨而去改变些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被火光燃亮的脸,依旧是那番意气风发的模样,却因削平五官立体效果的正面光而褪去了三分傲气,多了三分亲和。
他难得没有嘲笑我的呆愣,而是接去了我手里的烟花棒,径自端在手里把玩了起来。
“我知道你对本大爷的一些事很好奇,所以有些事我只说一遍,你可别听岔了。”他用一句话强迫我抬起头来,目光撞入他深邃的眼底,“确切说来,我认识你要比你认识我早得多。应该是五年前,在你还未进入立海大附中读书时,本大爷就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了。”
“别问我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认识你,你也没必要知道这些。总之从那时起,你的每一步动作都在本大爷的监控之中。包括你的国语成绩总是不及格,上学总是迟到,甚至连你对喜欢的男生表白——这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人事无巨细地向我汇报你的最新动态。对本大爷而言,一个习惯的养成只需要二十一天。所以久而久之,柏木真言,你的存在对我而言就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不给我惊讶的时间,他扔掉了手中渐转清凉的烟花棒,点燃了我手中仅存的最后一支,继续道,“你曾经问本大爷是否恋爱过,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么?我说,未来的我还有很多事需要做,我的生命和我野心燃烧所需的燃料相比还是太少了,所以我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浪费。可是你不一样,毕竟我已经花了二十一天的时间习惯了你的存在,就像瓦格纳和蓝山那样给你的习惯——柏木真言,你能明白本大爷的意思么?”
“差不多……能。”
“你看《小王子》么?”
“看过。”
“小王子向狐狸道别时,狐狸告诉他,‘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等等,你也看过《小王子》?”
“这不是重点。”他有些无奈地斜了我一眼,“狐狸还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么?”
“我得想想……那是我老早以前看的了。”
我讪讪地吐了吐舌,盯着他手中渐渐迈向生命终点的花火,努力回忆书中已被我随手扔在记忆拐角的片段。眼看着火光即将熄灭,我却仍未将狐狸的那句话重新拾回,迹部这才终于告知了我那个模糊却又清晰得很的答案。
“正是你浪费在你玫瑰身上的时间,使得你的玫瑰变得如此珍贵。”
——呲拉。
犹如一声休止符,光芒瞬间昏睡在四下如潮水般翻滚的夜色中。
我仔细回味着迹部方才对我说的那番话,心中有惊讶,有感动,更多的却是震撼。我知道迹部的告白绝不会是一时兴起,却未曾料想那竟会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盛宴。
我忽然觉得,游离于悬崖峭壁间的自己或许不用再过分拘束自己的姿态,步步为营,小心翼翼。现在的我也可以放纵自己大步迈开脚步,甚至是毫无顾忌地纵身跃下,因为从这一刻起,山崖下已经出现了一个会张开双臂牢牢接住我的人。
既然如此,我为何不去相信他,为何不去依赖他。
4.
直子裹着一身糕点味走出Lemonade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她捧着一杯卖剩下的美式咖啡大步走向公交车站,生怕赶不上回家的末班车。她几乎每走几步都要抬起手腕看看时间,眼看着指针无情地迈着沉重的步伐踏向一个新刻度,她终于没能忍住焦急的心情,一边笨拙地护着频频濒临倾洒关头的咖啡,一边向着车站的方向飞奔而去。
谁知直子最终还是没能赶上那辆末班车,饶是她在车站傻站了足足一刻钟都没能看到半辆公车的影子,她不由烦躁地将司机的全家祖宗全部问候了一遍,然后认命地走到公车站对面的的士停泊站等空车。
换了个地方又等了五分钟,直子终于看见一辆空闲状态的的士渐行渐近。她大喜过望,刚抬起手打算将车拦下,那辆车就在她前方两米处被另一人截下了。
等车等得彻底没了耐心的直子二话不说冲上前去,对着那人的肩就是一拍,“喂,我说你……”
待看清了那人的脸,直子又是一愣。
“……是你?”
那人明显也是愣住了,“你是……铃木直子?”
听着他不确定的语气,直子在震惊之余,忽然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她看着眼前的少年,黑短发,白衬衫,单肩包,依旧像国中时那样年轻且富有朝气,就如同任何一名从优秀学生册里走出来的乖乖少年一样。
相比之下,自己的模样竟显得有些老态龙钟。
“好久不见了。”直子终于松开嘴角,有些僵硬地笑了,“……杉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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