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学后的日子平静得出乎预料。
我和迹部依旧戴着成对的戒指,然而不论是上学还是放学,我还是走我的路,他还是坐他的车。单独被隔离在教学A栋的我除了中午的学生会办公时间,压根没有和他见面的机会。
和麻吕换好运动服走在前往操场的路上时,她忽然用手肘撞了撞我。我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只见教学B栋三楼大开的窗口后,是居高临下注视着我的迹部。对上我的目光后,他似笑非笑地扬起右眉,玩味地用食指点了点眼下的泪痣,转身走了。
无奈之余,我悄悄松了口气,“还好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你想得太多了。”麻吕白了我一眼,“你以为大家都是瞎子吗?全校不知道你俩有情况的人估计没几个了。”
“……怎么可能。”
“毕竟谁都不敢动迹部的人。”麻吕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黑历史吧。”
我微微一怔,看向她的眼神顿时变得惊悚无比。
麻吕恨铁不成钢,“小姐,你难道真被现在的表面平静给骗了?”
只能说麻吕生了一张堪比朱瑟里诺的嘴,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当天夜里,冰帝的校园BBS上就冒出一篇匿名发表的帖子,将我高一时期因暴力事件被立海大附中开除的事迹添油加醋地娓娓道来。令楼主失望的是,心理素质过硬的我将帖子面不改色地看完后,竟然还有拿起手机定外卖的兴致。
更有趣的是,在我的外卖送达后,那篇帖子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删除了。
然而,真正让我感到慌乱的,是三天后吉泽步给我发来的那条Line消息。
自从高二分班后,我和吉泽已经完全断了联系。本以为她只是突发奇想来找我叙旧,不料她开门见山的台词竟是:真言,柏木桐生是你妈妈!?
右手忽地脱力,手中的手机险些砸在地板上。我花了整整半分钟消化这句话,这才领悟到麻吕那番话中的深意。
对于这一切,我并不认为迹部会一无所知。我甚至毫不怀疑那篇帖子就是迹部命人为我删掉的。
所以,当我在第二天下午看见出现在我教室门口的迹部时,并没有感到太惊讶。
倏然回暖的气温令他将校服外套脱下搭在臂弯上,白衬衫的袖口向上卷了几道,露出一截骨骼修长的小臂。他用曲起的指关节敲了敲教室的大门,声音破开室内的嘈杂。
“柏木真言。”
用余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我紧了紧捏住书页一角的手指,和前桌转身望向我的麻吕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地迎着众人的目光走了出去。
我拉着迹部向备用教室的方向靠了靠,“以后不要直接跑来找我,太张扬。”
“你今天中午特地没来办公室,不就是为了把本大爷引来么。”
我有些好笑,“和你交往还真是省事。”
他轻哼一声,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眼下的泪痣顺势挑起半分。
“放学后在南大门等我。”
2.
迹部带我去的是一家米其林星级餐厅,位于港区一幢其貌不扬的办公大楼内。乘电梯抵达B1楼后,铁门大开外的空间犹如一幅巴洛克光影复活的浪漫主义油画。低调复古的装潢和文质彬彬的侍者为用餐的视觉体验增色许多,结合巴赫的合唱式康塔塔——一切都与迹部一直强调的华丽要求完美契合。
不论是卖相还是口味,眼前的餐点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可惜没什么胃口的我吞了一些松露章鱼和神户和牛后便匆匆地放下了餐具。
不紧不慢地切割着盘中牛排的迹部忽然道,“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了,现在有很多人都在调查你的身份。”
本盯着瓶中玫瑰发呆的我微微一惊,下意识控制好脸上的表情,“那又怎样。”
“对于你的母亲,你是怎么想的。”
“没什么想法。”见他忽地露出玩味的神色,我耸耸肩,“爱怎么调查是他们的事。柏木桐生是我的亲生母亲,这是事实,我也没办法改变。”
“柏木真言,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在该坦诚的时候装腔作势。”
“我没有。”
迹部终于抬起头望了我一眼,眸中凝住阴郁昏暗的灯光,“本大爷说过,这是警告。”
“那你想怎么样?”
我一露出咄咄逼人的爪牙,和他之间的气氛便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僵局。他深深地盯了我片刻,忽地一扬嘴角,退出这场无聊的针锋相对。
“今天中午你没有来办公室,但本大爷觉得你有必要知道,我们已经敲定了两周后校庆的受邀校友名单。”
“然后?”
“你的母亲柏木桐生也在其中。”顿了顿,迹部似乎毫不惊讶我惊愕到失言的反应,“看来你果然不知道你母亲当年也是冰帝的学生。”
我下意识抓起玻璃杯,却发现自己的手实在抖得厉害,眼看着杯中的柠檬水就要溅出杯沿,迹部不由分说地将我手中的杯子接过去,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桌上。
“你知道现在这首背景音乐是什么么?”
话题转换得有些快,我不禁一愣,“巴赫?”
“更准确地说,是巴赫的康塔塔,《耶稣躺在死亡的枷锁上》。”
“这旋律听得人真不舒服。”我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宗教康塔塔多半是这个味道,更何况这还是巴赫的作品。”
“……真是不好意思,我对巴赫的认识仅限于那套大提琴组曲。这种悲天悯人的调调我真的欣赏不来。”
“《为了爱,我的救主情愿去死》,《耶稣躺在死亡的枷锁上》……”迹部放下刀叉,将玻璃杯细长的杯脚夹在指间,微微晃了晃,“你觉得害死耶稣的究竟是谁?”
“不就是那帮犹太人吗?”
迹部嗤笑一声,“竟然没有说出犹大,看来你还没有本大爷想象得那么糟。”
“多谢。”我皮笑肉不笑,“不巧我无聊的时候恰好翻过几页《新约》。”
“然而你这种愚蠢的观点恰恰造就了犹太人的苦难。《圣经》几乎是围绕犹太人展开的历史,怎么可能将他们推向风口浪尖。”
“然而犹太人多舛的命运的确和《圣经》脱不了关系。”
迹部没有反驳我,而是微地一哂,“十四苦难中,耶稣说,‘你们不要哭我的苦难,当哭你们的罪恶,因此罪恶,实为我受苦之缘由。’”
“……这就是我为什么反感基督的原因,什么弥赛亚,什么救世主,现世的人哪个不是靠自己过活?”
“看来你还是没能理解,耶稣不是被犹太人害死的,也不是被罗马政权害死的,而是被世人的罪恶钉上十字架的。”
迹部将玻璃杯向前推了推,顺势向后仰了仰身体,腿长长地伸开。他勾了勾唇角,沉浸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的笑容被染上三分无奈的色彩。
“他的死是不可控的,不是单纯地源于一众群体或是一方势力。”
“他的世界注定是像索多玛和蛾摩拉那样的罪恶之城。因为他已经选择将自己的生命浸淫在罪恶中,成为恶世的弥赛亚,自然也就无法逃脱了。”
我不禁皱眉,“如果耶稣拒绝成为弥赛亚呢?”
“他不会。”迹部微笑,“成为羔羊,是他的本能。”
3.
正如迹部所言,我很快就在校庆策划书上看见了我母亲柏木桐生的名字。
结束了时装周事宜的她休了为期半个月的假期,期间恰逢母校诞辰,这位国际顶尖时装设计师便受邀回冰帝开了一场千人讲座。
在校庆当天返校的知名校友很多,各自占据着一个礼堂开展面向在校学生和其他社会人士的演讲。我坐在第三礼堂内心不在焉地看着台上那位叱咤华尔街的金融新贵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思绪却全都飘到了隔壁的礼堂去。
保温且隔音的墙壁隔断了外界的一切声音,我根本无从猜测那个女人正在台上做出怎样的动作露出怎样的表情。她在我脑海中呈现的影像都是极其模糊的,只有一个粗糙简陋的轮廓,五官糊成一团迷蒙的白雾。
演讲结束后,听众们陆续上台同那位风投手合影,我却在大门一开启后就大步走了出去。隔壁礼堂的大门恰好开了一条缝,里面的演讲似乎也已告一段落。
远远地,我看见那个女人正站在人群中央和成群的听众们合影,脸上挂着的是我从未见过的亲和笑容。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事实上我也的确这么做了。我看见门把手的金属材质映出我被扭曲了的冰冷的笑容,然后轻轻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然而,我万万不曾料到的是,就在我回学生会办公室做完最后的收尾工作并经过校方专门为受邀嘉宾准备的休息室时,竟又偶遇了我那位所谓的母亲。
她坐在纯黑的真皮沙发上,优雅且闲适地翘着腿。设计感十足的短发令她看上去干练十足,精致的小烟熏和那套低调的千鸟格套裙却又在诸多元素的碰撞后为她平添了近乎妖冶的妩媚。
她一手的手肘搭在沙发背上,一手搭在翘起的膝盖上,纤长的指间夹着根香烟。我看向她时,她恰好侧过头吐出一口烟雾,轮廓分明的侧脸在柔光中犹如混血。
我简直难以置信,这个女人竟然是我的妈妈。因为这一刻的我就像个无知的小粉丝一样惊讶于她的美貌,甚至想仰天长叹一声:原来这个鼎鼎有名的设计师真人比硬照还要漂亮这么多。
哦,原来这个生了我并在我的血液中埋下相同因子的女人真的这么漂亮啊。
太他妈可笑了……我到底应不应该主动向她打招呼?我应该叫她什么?妈妈吗?为什么呢,为什么对着电话能轻易喊出的字眼在她抬眼看向我、同我面对面的瞬间,竟犹如鱼刺般卡在了我的喉咙口里咽不下吐不出呢?
女人虚起眼,微微放低手中的烟,那条凝固在精致脸上的冷漠冰河裂开一道小口,流泻出些微不确定的神色来。
“你是……柏木?”
她话音刚落的瞬间,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笑出声了。
“没错。”我拼命抑制着笑意,憋得浑身都在颤抖。我感觉心底那个早已死去的东西正在迅速风化腐朽,然后随着风七零八落地飘啊飘啊,挠的整颗心脏痒得不行,痒得我简直想把手伸进胸膛挠得一通血肉模糊再狠狠地将鲜血甩在她的脸上。
“我是柏木,柏木真言。”我弯起那双和她相似到极点的眼睛,高挺如她的鼻梁上微微皱出几分褶儿,“就是那个你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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